洞山书院 | 洞 山 留 云

洞山寺有三宝,茶、蜂蜜、丝苗米,三宝皆难得。因自然生态产量有限,物以稀为贵。三宝之中又以茶最为稀罕。能品饮到洞山茶,要讲缘分要看福报,可遇不可求。

洞山茶的“好”,与稀少无关。因为量少不外供,固然养在深闺人未识,但确实天生丽质难自弃。我对洞山茶情有独钟,自喝过此茶,便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从此对我而言天下绿茶只分两类:洞山茶和非洞山茶。一年十二个月,有一个月在喝洞山茶,另外十一个月在想着念着洞山茶。当然,洞山茶的粉丝绝不是只有我一个,喝过便患相思者,众!还有甚者,比如青野师兄,第二年呼朋唤友来等此茶,说是帮忙采茶实则为了尝鲜,真是令人头疼。但这些朋友一起喝茶后都成了洞山的好朋友,便不头疼了。

每年春分一过,我们几个常住和寺院的师兄们便开始翘首以待,数着日子等待这份春日限定。好事将近,不免有些雀跃。见面的寒暄也是应季,从“打坐去?”变成了“明天天晴吗?”天晴了就可以出坡采茶了。我是其中的积极分子,新芽初绽便开始一日看三回,流连于茶园。

说茶园,其实是一片带状的坡地,一亩六七分的样子。洞山寺处于四面环山的一个小盆地,茶园就隐于最南边的盆底处,九岭山脉南麓丹霞地貌与森林生态交融之地。从洞山千年古道拾级而上,经夜合石过七仙桥转弯,缘溪行约三十米,见岔路。一条跨溪从芭蕉丛与竹林中穿过,由南向北曲径通幽,又豁然开朗,见寺院巍峨建筑;另一条沿山脚依溪涧而行,由西向东蜿蜒,成了茶园的护埂。此处窃以为是洞山寺最美的地方,云雾飘渺,修篁笼荫,蕉叶分绿,清泉潺潺,鸟鸣茶香。惠洪写洞山早春“涧草殷勤绿,岩花造次香”,“好在幽兰径,无人亦自芳”,一定是圣哲立在此处的有感而发。茶园南面以九岭山脉为屏障,铺陈在溪流与放生池中间,北面斜坡上去就是放生池,再往北是阿育王柱广场、天王殿、钟楼和鼓楼。

茶园纵向三十六畦,每畦因地宽窄棵数不等,大约有五百棵茶树。三十六畦远看还算整齐,近看却略显杂乱。杂草野花共生,有的甚至高过茶树,蔓过畦垄,草盛茶盛,有茶人说正因如此,所以洞山茶喝起来层次丰富。

说起这五百棵茶树的来历,却有故事可讲。一千两百多年前中国的茶种由遣唐僧东传日本,随着禅文化落地生根。洞山重修因缘际会,有日本曹洞宗传人又将这茶果带回故国,播种于祖庭,生根发芽。因茶树是以茶果育种栽培,并非扦插移栽,而茶果免不了有一些不同品种掺杂,混生混育,每一颗茶树都有自己的特点,构成了丰富多样的茶树群体,故茶叶长成便是天然拼配,形成了独特的口感。

茶树野生野长,全凭天意。未曾小心侍弄,没有过多的人为干预,却给了最好的生长条件。此处茶园自然环境也是得天独厚。上红下青的独特岩层,矿物质、微量元素尤为丰富,利于茶叶风味物质的形成。背山面水,阻挡了冬季寒风,又阳光漫射,溪流及放生池在阳光照射下升腾的水雾不断给茶树以滋养,形成了一个极好的小气候,阴阳调和风水极佳。每次访园,常见其低空水汽蒸腾,云雾缭绕守着茶园不肯退去,我便私底下给洞山茶取了个名字“洞山留云”,除应景外,更是因为古有洞山下院唤作“留云堂”。

终于等到天晴,当家师一声召集,出家师们、居士义工便如赴春之宴席,提篮欣然前往,沉寂了三季的茶园一下子热闹起来。朗月师兄不厌其烦地再三叮嘱:一芽一叶或两叶,用手提芽千万别掐。据说,掐芽茶梗会发红,像灼焦一般。

往往大半日便能完成采摘,又送到同安一位毛姓师傅家连夜加工炒制。毛姓师傅早年从西湖龙井学艺,回老家后便在村里帮大家制茶。所以洞山茶成品形似龙井,扁平俊秀,但茶汤却与龙井不同,更显嫩绿明亮。条件受限工艺也许算不得精湛,但就像烹饪,食材如果上好,简单料理也足够惊艳。

采茶当日便如大年三十守岁。晚上师兄们守在方丈茶室,找出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洗杯待茶。所谈皆是茶,虽口干却坚决不喝其他。直到深夜一声车鸣,便呼“来了来了”,争先恐后出了院子,迎亲一般。去陪着做茶的朗月师兄下车来,带去的几十篮鲜叶,已变成手里捧着的一袋干茶,所谓“半斤叶,一两茶”,袋里也就两三斤的样子。大家拥着他,笑着说着又回到茶室。我家先生已将洞山水煮开,开始给大家温杯。大家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看形闻香,七嘴八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先生招呼大家将茶叶投入各自杯中,静待水温降到85℃左右,将水注入各杯中,顿时,茶室弥漫一股山林的鲜香之气,沁人心脾。

茶室里突然安静了,每个人开始关注自己杯中的茶,时间仿佛慢了下来。芽叶飞舞,俯仰之后开始下沉。茶气氤氲,我看到了它的前生今世。一片叶的背后, 四季如蒙太奇镜头变换,桐花漫山似雪,乌桕斑斓如霞。听晨钟暮鼓,见芭蕉荣枯,观云卷云舒,朝露晚风,暑来寒往,气韵万千,自有灵性。在最美的年华采摘,在萎凋、揉捻中涅槃,又遇水而重生。茶叶舒展,茶香袭来,绵长似春风拂面,初闻是清冽的豆花香、兰花香,再闻又夹杂着馥郁的野果香、鲜甜的野莓香。轻抿一口,清新、纯粹、治愈,满是生机、通透、惬意,唤醒慵懒,回归本真,心旷神怡。再慢饮一口,细品口感层次,最难得的是入口清甜而回甘持久,竟无新茶收敛之性,连冲三泡味犹鲜爽,连喝三杯胃仍舒暖,齿颊留香,如同啜饮千年禅脉的地气精华,人间清欢,妙不可言。

 洞山茶择时而采,赶时而制,随时而品。产茶虽少,寺院却不藏私,除师父偶尔会作为礼品馈赠一点给大功德主,其余均应季供佛待客,倒也并非一泡难求。茶的雅俗共赏在洞山得到了真正的体现。上山的游客、歇脚的农夫、禅修的居士、挂单的师父,只要你来访的时间刚好,见者有份,便是在客堂往往也能品尝。所以,喝洞山茶全凭缘分,喝完只待来年。喝茶或用玻璃杯,或用柴烧大碗,或以白瓷茶碗功夫茶的方式。都赞叹说是好茶,有人闻香观色,从此心心念念;有人只当解渴,不识洞山留云;也有人见佛光茶影,体禅茶一味,悟洞山默照。我想千年前被贬筠州(今高安)的苏辙一定是在洞山喝到了好茶,“僧老经时不出山,法堂延客未曾关”,“问公胜法须时见,要我清谈有夜阑”,是因好茶与洞山克文禅师相交?还是因与禅师交好而喝到了好茶?通宵秉烛夜谈,怎可缺了“煮茶山上水,烧鼎洞中樵”(洞山宋代高僧楚圆诗)?茶,自古慕诗客,爱僧家。

明前茶,贵如金。我们一般都觉得茶越早越珍贵。但洞山茶偏偏不能以采摘时间去衡量。洞山茶因品种不一,生长周期不一,出芽时间不一。其采茶的时间从春分至谷雨,从芭蕉初绿未展到芭蕉绿天如幕,前后延续一个多月,采的都是第一茬芽尖。江西春季雨天较多,往往连续好几天的雨后,老天开恩放晴,大家便赶忙出坡采摘。奇怪的是每次的间隔似乎都是刚刚好,到了茶园正好会有那么一批嫩叶顶着新芽鲜活充满生机,等着你采撷。这一个月我若没有要紧的工作,都会早早地回到洞山,在师父的茶室蹭茶,美名其曰“试茶”,一杯已是知足。

参与采茶的人,有时候会分到一小罐,那便是惊喜。我曾在大前年得了一小罐,带回老家请父母亲品尝。母亲给我其时还在读高中的儿子也泡了一杯,从不喝茶的小子连声说好,母亲便舍不得再喝,将剩余的都留给了他。喝完后母亲再用其他的茶,儿子竟然不喝。我把此事当作笑话讲给师父听,不想师父却记得,去年采茶季特意交代了客堂给我留一包,说儿子今年高考给他助力吧。儿子高考顺利,考入华科大应该也有洞山茶的功劳吧。我当时想洞山有泉名“聪明”,聪明泉留云茶应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创意了,但即转念:茶太少,不能宣传也无需宣传啊。

今年是种茶的第七年,比往年略多。又新试红茶,甘爽顺滑,值得品鉴。洞山书院告请师父,拟办首届茶会,以珍茗会高朋,参妙道体禅悦。“高山泉水云雾茶,明月清风烟波客”,在祖庭尽享品茗之乐,发扬禅茶文化,实乃盛事,美事,颇为期待。但也心有戚戚,茶会后洞山流云香闻天下,以后要喝或许就更不易了。好在近水楼台先得月,能有一二,便是每年最美的春天!

延浩师兄嘱我写文,我有些私心,以洞山留云记之。

       延 颐  2025年4月25日于洞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