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含深意的入寂

在《金剛經》上,有謂「無我相、無人相、無從生相、無壽者相」的說話。而且更說:「凡有所相,皆成虛妄。」所以我們對於一切事物,便不該那麽的著相了。

所謂「無壽者相」的一語,便是要不著壽夭觀念,了脫生死念頭。因為生死是有情眾生所不能免的,有生有死,這實在是一種常道,而不是非常之道的。

所以,一班有道之士,對於生與死,都是看得非常的透徹的,不因有生而喜,也不為死而憂,來去自由,隨緣順世,毫無牽掛,這便是「無壽者相」的極致了。

洞山良价對於死,便另有一番看法,他不僅沒有憂慮,沒有悲傷,而且使它趣味化起來;以現代詞匯來顯示它,那便是所謂「死的藝術」了。

良价在他還只有六十歲那年,正是唐懿宗鹹通十年(公元869),歲次己醜。他自知他的死期已至,當他感覺身體不適的時候,他喚著普利院的一位沙彌說:

「某某沙彌,你過來!我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是的,師傅!你老有什麽事要囑咐我呢」那位沙彌應聲而至,於是洞山就問著說:「你到雲居山去走一趟,去看看道膺禪師。」良价剛講到這裏,語意還沒有終了。

可是,那位沙彌卻很快的問著說:「那麽,師傅!我要說些什麽話呢!」

「啊!雲居道膺一見到你去了,他便會首先的問到我的身體如何。」

「那麽,我應該怎樣的告訴他呢?」那沙彌問著說。

「你只是這樣的說:‘師傅雲巖之路,行將斷絕也!’但是,你講述這句話的當兒,必須要隔得遠遠的啦!」

「為什麽要隔離得遠遠的難道不怕他聽不明白嗎」那沙彌還在問著說。

「因為要防備他會打你啦!」良价慎重其詞答復了沙彌。

那位沙彌接受了洞山的囑咐,便跑到了雲居山,見過了道膺禪師,果然不出洞山之所料,道膺禪師首先便問著沙彌說:

「師傅身體的健康情形怎樣呢」

「啊!師傅雲巖之路,行將斷絕也。」那位沙彌的語意剛落,只見道膺禪師口裏呼出:「哎!講什麽……。」道膺的禪杖,早已隨著語聲,打將下來!那沙彌因閃避不及,畢竟挨了一棒。

幸好洞山囑咐在先,他逃避得快,不然就真的慘了!

到了這年的三月間,正是洞山良价禪師將要入滅時候,他曾呼著普利院的寺眾說:

「我在現世間,頗有一點閑名,現在軀殼且將散壞了!要此閑名何用!你們當中有誰能夠把我這閑名除去」

洞山說了這話過後,經過一段時間,沒有一人作答。

於是,有一位小沙彌,他卻站出來說道:

「我就不知道和尚的法號是什麽啦!所謂閑名,又在哪兒呢!?」

「是的,是的!我的閑名,已經被你這一句說話而除掉凈盡了!」洞山很高興地這樣說了。

實在說來:一寺之主,自己的法號,連本寺的人們,都不知道,那麽,對於世間來說,不知道的人就更多了,又何必要教人除掉呢不是多此一舉嗎

「名」,原來就是假設的,今日你是這個名字,假設當年命名的時候,你起的是那樣的一個名字,你今日的名字,便根本是沒有的,這樣虛設假定的東西,實在沒有任何重要性。只要你在世間所造的「業」,它的實相,才值得重視,所謂「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這倒是值得註意的。

在洞山真正入滅的前7天,普利院有一位僧人,請問洞山說:

「聽說和尚貴體違和,不知應該作何種的看法」

洞山當即回答他說:「我且問你:離掉這個軀殼子,應向什麽處去看呢」

那個發問的僧人,聽到洞山這樣的問語,他竟默不作答,一聲不響地呆站著。

於是,洞山便說出了這樣的一道偈語。

「學者恒沙無一悟,過在尋他舌頭路;欲得忘形泯蹤跡,努力殷勤空裏步。」

「一空一切空」,只有努力行「空」,才可以體會生生死死的大道理來。

可是,一般的人們,就不能夠做得到,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人已死了,而舌頭沒有死,長時期在那兒「掉其三寸不爛之舌」,搬弄是非,制造黑白,帶著「口業」,以至於生生世世而不已。

洞山說過了這一道偈語以後。立刻就吩咐侍者們說:

「你們應趕快為我剃發!」

頭發剃好了,他又吩咐著說:

「趕快準備熱水,讓我沐浴更衣。我就要入滅了!」

洞山沐浴也好了,披起袈裟,然後面對全寺的僧眾說:

「快一點!鳴鐘擊鼓!」

鐘鼓之聲起處,洞山的說話聲,又隨之而起,他說:

「謝謝各位!我就要告辭了!先各位而去,各位隨後再來啦!」

他說完了這幾句話,便跌跏而坐,雙目一閉,居然就這樣的入滅了。

於是,全普利院的寺眾們,號慟不已,哭了很久的時間而不停。

忽然之間,洞山的一雙眼睛,又復張開,並呼著在那兒號哭的寺眾們說:

「你們都是出家之人,應該要‘心不附物’,才算是真正的修行人,勞生息死,悲衷何益!?」

洞山說了這幾句話,大家一看他的神色,竟與平時沒有異樣,正在歡欣之際,而洞山又說話了。他說:

「你們這樣的愚癡,不處罰你們,那是不行的!趕快營辦一次「愚癡大會齋」,以示懲處之意。」

普利院的寺眾,受到了處罰,卻都是心甘情願的,而且更增加了對師傅的慕戀。

辦過了這次「愚癡大會齋」,又過了7天,齋堂裏已經準備了午餐,洞山也隨眾用餐完畢,然後,他才說道:

「我們僧家,是不應該多事鋪張的,我們在臨滅的時候,大家都不許喧鬧騷動,須要安靜。」

他說完了這幾句話,便回到方丈室裏,端坐於繩床之上,閉上雙目,奄然物化。

唐懿宗皇帝,接到關於洞山良价圓寂的奏報以後,立即頒發詔命,給予他的謚號曰:「悟本禪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