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曹洞開宗

公元九世紀隨後的一兩個世紀禪宗全面鼎盛,與西方「黑暗的神學中世紀」相比,中國的這個宗教鼎盛的中世紀,情況完全不一樣,中國連續數世紀禪僧之中代代湧現的智慧群星卻震爍今古。

其原因固然很多,但若論從其代表性人物心態著眼,了解其最初動因,直叩心靈的源頭,曹洞宗的正式創立者洞山良價,在這方面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叩問門徑。

洞山良價(807-869),會稽諸暨(在今浙江)人,俗姓俞。先從馬祖道一的弟子五泄靈默披剃,二十一歲時前往嵩山受戒。此後參學於多位著名禪師門下,例如南泉普願、溈山靈祐等,最後在雲巖曇晟門下悟入。「會昌法難」,他正值思想成熟的壯年,開山授徒。唐宣宗大中末(859),先居親豐山,後轉豫章高安(在今江西)洞山,聚眾數百,遂為重鎮,傳法弟子有曹山本寂、雲居道膺等二十六人。傳世有《寶鏡三昧歌》、《玄中銘》、《新豐吟》、《五位君臣頌》、《五位顯訣》和《綱要偈》,並有語錄二卷。後人所謂「曹洞宗」一名,即以洞山良價為軸心,上聯曹溪,或下續其弟子曹山本寂,合稱「曹洞」。

洞山良價最初出家為僧時,寫有一封《辭北堂書》給家中高堂,敘述其出家的思想動因。文字簡練而飽含深情:
「伏聞諸佛出世,皆從父母而受身,萬匯興生,盡假天地而覆載,故非父母而不生,無天地而不長,盡沾養痛之恩,俱受覆載之德。嗟夫!一切含識,萬象形儀,皆屬無常,未離生滅,雖則乳哺情至,養育恩深,若把世賂供資,終難報答,作血食侍養,安得久長。故《孝經》雲:‘雖日用三牲之養,猶不孝也。’相牽沈滑,永不輪回。欲報罔極深恩,莫若出家功德,截生死之愛河,越煩惱之苦海,報千生之父母,答萬劫之慈親,三有四恩無不報也。故《經》雲:‘一子出家,發族生天。’」
以上這段話,既反映了良價在出家之前所接受的儒家教育素養,也體現了漢魏以來數百年間佛教對於中國人的潛移默化之功。即以孝親為例,中世紀的中國人擁有如此多元的選擇,如良價這樣的人既承認和崇尚儒家「天覆地載」的一套教誨,又認識到存在著更高著眼的佛理——這種選擇既是理性的、智慧的、又飽含著感性的、感情的因子,既是痛苦的,又充滿著圓融的喜悅,全都是發自內心的,而無任何外在的強迫性,良價是這樣表明他的選擇的:
「良價舍今世之身命,誓不還家,將永劫之根塵,頓明般若。伏惟父母心開喜舍,意莫攀緣,學凈飯之國王,效摩耶之聖後,他時異日,佛會相逢,此日今時,且相離別,良非遽達甘旨,蓋時不待之,故雲: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時度此身,伏冀尊懷,莫相記憶!」
書猶不足,作頌二首更以明誌:
「未了心源度數春,翻嗟浮世謾逡巡。幾人得道空門裏,獨我淹留在世塵。謹具尺書辭眷愛,願明大法報慈親。不須灑淚頻相憶,譬似當初無我身。」
「巖下白雲常作伴,峰前碧障以為鄰。免幹世上名與利,永別人間愛與憎。祖意直教言下曉,玄微須透句中真,合門親戚要相見,直待當來證果因。」
十年之後,良價已是一個參學四方,閱歷甚廣的得道高僧。回望來路,感慨良多,他再修書一封,告白母親:
「良價自離甘旨,杖錫南遊,星霜已換於十秋,歧路俄經於萬裏。伏惟娘子收心慕道,攝意歸空。休懷離別之情,莫作倚門之望。家中家事,但且隨時,轉有轉多,日增煩惱,阿兄勤行教順,須求冰裏之魚,小弟竭力奉承,亦泣霜中之筍,夫人居世上,修已行孝,以合天心,僧有空門,慕道參禪,而報慈德。今則千山萬水,沓隔二途,一紙八行,聊伸寸意。」
洞山良價母親的回信,亦足以道明鼎盛年代母親對於出家兒子的認識與心態:
「吾與汝夙有因緣,始結母子恩愛情分,自從懷孕,禱神佛:願生男兒,胞胎月滿,性命絲懸。得遂願心,如珠寶惜。糞穢不嫌於臭惡,乳哺不倦於辛勤,稍自成人,遂令習學。或暫逾時不歸,便作倚門之望。來書堅要出家,父亡母老,兄薄弟寒,吾何依賴?子有拋娘之意,娘無舍子之心。一自汝住他方,日夜常灑悲淚。苦哉苦哉!今既誓不還鄉,即得從汝誌。不敢望汝如王祥臥冰、丁蘭刻木,但如目蓮尊者,度我下脫沈淪,上登佛果。如其不然,幽譴有在,切宜體悉。」
一部中國佛教包括禪宗史,若將以上歷史材料視之為題外贅余而棄之不顧,則不免面目蒼白甚至可憎。比之以下要敘述到的抽象得多的洞山哲學思想,上述富含感性通俗易懂的文字,說明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這就是:在整個佛教特別是禪宗鼎盛的年代,任何一宗一派之所以能夠發達與鼎盛起來,其最初的動因,無不緣於社會與論的寬容、個體的理性自覺,選擇是多元的——既可學王祥臥冰,更可效目蓮救母,既可入世,更可出世。如此文化氛圍與理性自覺選擇之下成長發達起來的宗教,豈可與「愚昧和黑暗的守護神」同日而語!
洞山良價如此智悲兼運的突出個性,不能不深刻地影響到他的雲水生涯,他最初接觸到乃師曇晟門下,就是從參「無情說法」一案而開始悟入的:
「既到雲巖,問:‘無情說法,什麽人得聞?’雲巖曰:‘無情說法,無情得聞。’師曰:‘和尚聞否?’雲巖曰:」我若聞,汝即不得聞吾說法也,’曰:‘若恁麽,即良價不聞和尚說法也。’
雲巖曰:‘我說汝尚不聞,何況無情說法也。’」
石頭宗系長於吸收融會諸宗的特點,在這裏又一次充分顯露出來,其關註形而上的本體論思想家特質更為濃重,洞山良價在此即緊接著向雲巖呈上一偈,表明自己的強烈興味:
「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解說不思義。若將耳聽聲不現,眼處聞聲方得知。」
這與馬祖一系強調直下頓悟,又成歧路。良價不是逕直由此全部領會,而是在經歷了諸如此般「也大奇」的思想迂回曲折纏繞之後,總在曇晟《寶鏡三昧》的法門之下終於悟入,因為他在辭別雲巖山時,心中仍猶疑徘徊,反復思量,直到過一水,睹水中之影像,豁然悟徹,所悟的正是「寶鏡三昧」精神。其得法偈雲: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住。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麽會,方得契如如。
過水即如臨鏡,形影相睹,當人即是影像,影像豈非斯人,形影宛轉相照,水鏡之妙一也。
洞山良價之所以成為曹洞一宗的創立者,在於他直承石頭承遷、藥山惟儼與雲巖曇晟,總結發明,提出了一整套包括功勛五位、正偏宛轉、三滲漏和三路接人等方法、範疇在內的理論思想與修行實踐體系。而這一套獨特的體系,其展開運用與豐富完善又是由他弟子曹山本寂來完成的。其間之親切緊密不可分割,故「曹洞」連稱自為允當。《五燈會元》評價說:「洞山權山五位,善接三根,大闡一音,廣弘萬品。」而曹山則「妙唱嘉猷。道合君臣,偏正回互」,至此曹洞宗總蔚然成立,名播天下。
曹山本寂(840-901),俗姓葉(一說黃姓),泉州莆田(在今福建莆田)人,唐代末年,泉州「多衣冠士子僑寓,儒風振起,號小稷下焉。」在此氛圍之中薰陶過的經歷,使本寂在儒家教育下頗具功底。《宋高僧傳》作者贊寧就曾稱贊他素修舉業,文辭遒麗,富有法才,其實,這與乃師洞山良價以至乃祖石頭宗系的特點頗有相通之處,對其個人的思想與修行實踐也深具影響。他十九歲於福州出家,二十五歲受具戒,聞洞山良價禪師盛名,即往請益。良價聞其名。回曰:「本寂」。良價再問:「向上更道。」回雲:「不道。」良價問:「為什麽不道?」回雲:「不名本寂」。良價由此器之,傳其心要。悟入之後,隨緣放曠,如愚若訥,後受請往撫州曹山,更遷荷玉山。兩處均法席隆盛,學侶四集,他傳授良價五位銓量,撰《解釋洞山五位顯訣》立為曹洞叢林標準,還留下語錄三卷,並註《寒山子詩》,盛行當世。曹洞宗由石頭系發源而出,洞山創立,至曹山大成。
如果說在曹洞宗正式成立之前,石頭宗系已經由石頭,藥山和雲巖曇晟為其提供了豐富的思想來源,那麽洞山良價和曹山本寂得以立宗的獨特貢獻就在於:在形而上的哲學思想層次,他們以與乃祖的君臣、偏正等範疇「回互」理論相結合,通過深入細致闡述,使這一傳統理論變得完全成熟化,用以啟示學人由事上見理、由現象見本體、由普通的世界觀躍升而入「曹洞宗的世界觀」;在具體的修行實踐上,他們以三路接人、三滲漏、三種墮等手法,樹立標準,具體展現曹洞宗應機接人的風格。
將世俗之君臣理念直接引入自己的宗教哲學與實踐體系,並且成為特色,這在古今中外的宗教歷史上並不多見。在曹洞宗歷史上,洞山良價的這一開創性嘗試,其初因仍然可以直溯其《辭北堂書》,其濃厚的報恩思想動機,由報父母恩而延至報皇恩,並深入滲透到他的禪理論與實踐中,由此而成「君臣五位」這一根本思想,用以闡明「回互」之理,並因之成為曹洞宗區別於其他宗門的主要特色。
「君臣五位」重在闡釋理與事、本體與現象、一般與個別之間存在的五種關系,其中有四種是片面的、失當的,只有一種是事理俱融、全面正確的。失當與否,可以用正、偏來表示,曹山本寂的概括簡明扼要:
「正位即空界,本來無的。偏位即色界,有萬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入理,兼帶者,冥應眾緣。不墮諸有,非染非凈,非正非偏,故曰虛玄大道,無著真宗。」
用以上正偏五次來說明理事關系,猶嫌不足,以君臣二者來進一步明其大體,就是「君為正位,臣為偏位,君視臣是正中偏,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臣道合是兼帶語。」顯然,「兼帶」也好。「君臣道合」也好,總是曹洞宗的理想哲學模式:克服各種片面的認識,達到由事見理,即事而真,事理圓融,混然內外,和融上下,方為至上境界。
運用近代語匯來解釋上述名相是一回事,真正貼近曹洞去理解其原初的「本來面目」又是另一回事,這種差別多少有點類似文物保護修復領域裏的「整舊如新」和「整舊如舊」之異。從後者的角度來說,由石頭宗系達至曹洞宗,其長於形而上思考這一思想家特質漸臻成熟完善,這是就內在之質而言,從外在形式看——當其開宗立派、丞需建構自己獨特哲學體系時,困難便發生了:建築這一新型大廈的磚瓦材料嚴重不足,只能從別處借取現成的名相範疇為我所用,曹洞借用「君臣」之說,即是最主要一例。後世論者往往指出其與世俗政治之關系(如中唐以後重振君權思潮之影響),並無不妥。但言謹及此是很不夠的,更重要的問題在於:中世紀的禪思想家們,在努力建構自己的思想體系時,越來越面臨著缺乏新的哲學語匯的嚴重困難,因此,這種努力就時常處在內在的思想張力與外在的語匯的貧乏矛盾之間,顯得力不從心,以至於反復借喻,來回比說,本欲申明宗旨,反使宗旨本義為文辭所掩蓋,變得迷離含混。例如在闡述「君臣五位」時,往往配以《周易》的一些卦象:將「正中來」配以「大過」;「偏中至」配以「中孚」;「正中偏」配以「巽卦」;「偏中正」配以「兌卦」;而「兼中到」(兼帶),則相當「重離」。對此,後世學人當然只能取得魚忘筌之法,來辨明領會其精神要旨了。至於對本宗如何朝新的方向發展,創新的突破口何在,則鮮見指導性意見,特別是有關本宗區別於其它宗派的特色,在重視知解、善於融會、坐禪看經,更未及作任何自覺系統的反思。如此,曹洞立宗之初,即埋伏下宗門內在的深刻危機。曹洞宗後世發展中,在大陽警玄和天童如凈兩度毅然自斷法統,與此大有因緣,良足深悲!
在修行實踐上,曹洞宗立足於理事回互的基本理念,多方施設,接引學人。良價立「三種滲透漏」、「三路」、本寂立「三種墮」,均是。所謂「滲漏」,指錯誤見解,包括見滲漏、情滲漏、語滲漏、即指從見解、情誌、語言文字等三個方面,背理執事,墜入世俗錯誤知見。作為對治「滲漏」之方,良價指出三種手段即「三路」,鳥道、玄路和展手。鳥道者無蹤跡可行,示參學者需直下體悟;玄路者如「夜半正明,天曉不露」,說明明暗「回互」,學人要蹈此路。而展手者,示學人事理變明,體用無滯,盡展兩手,直入般若門。
曹洞宗門既立,繼良價之後住持洞山的有道全、師虔、道延等(生卒年不詳),曹山本寂門下參學的知外弟子亦有道延、從誌、處真、慧霞、光慧、弘通、行傳等。以上諸禪師亦多留傳有機鋒問答,但是法脈都傳之不遠。真正將曹洞法脈保存下來的是雲居道膺一系。
雲居道膺(848-902)也是洞山良價的法嗣。俗姓王,玉田(在今河北)人。少年在範疇陽(治今河北涿縣)延壽寺出家,初修小乘戒律,後往終南山之翠微寺參無學禪師(丹霞弟子),繼往筠州(在今江西高安),參洞山良價,終於契悟,今會得洞山的宗旨。良價印可道:「此子以後千人萬人把不住」許為門下弟子中的領袖。後至洪州(冶在今東西南昌)雲居山創真如寺,講法三十余年,大振曹洞宗風,風被海內外,徒眾多至一千五百人。其海外傳人中,著名的有新羅利嚴(870-936)、高麗慶甫(869-948)等,利嚴得法歸國之後,創面彌山派,為海東禪門九山之殿。
道丕(?-905),亦作僧丕,長安人,在家時以孝親著名,親歿出家,是雲居道膺的法嗣。居洪州鳳棲山同安院,學者雲集,世稱同安祖。其同門為道膺法嗣者,知名的還有懷暉、懷嶽(?-945)、本空、道簡(生卒年均不詳)等人。
僧誌(生卒年不詳),又作觀誌。嗣同安道丕,繼其丈席,後世稱為鳳棲祖。
緣觀(生卒年不詳),嗣同安僧誌法席。住鼎州(今湖南常德)梁山,後世稱梁山緣觀。
綜觀曹洞宗在唐五代的整體狀況,可以分為三個截然有別的時期,即前曹洞宗時期,成立時期和第一個低潮時期。
所謂前曹洞宗時期,即以石頭希遷、藥山惟儼和雲巖曇晟為標誌的醞釀準備年代,時間在700-841年之間(以石頭生年和曇晟卒年為始終)。這一長達百余年的準備年代,為曹洞宗的成立提供了充足的、直接的思想來源,就思想的成熟度來說,這種培元固本的工作使得曹洞一宗先天地具有了某種突出的早熟性。以至於當曹洞宗在九世紀(807-910,以良價生平和本寂卒年計)正式成立的年代,其創立了所做的工作主要就是將現成的思想資料(「偏正回互」)予以整理,使之向高度成熟和縝密的方向上進一步拓展(配以君臣五位乃至《周易》和道家思想資料),同時在接引學人的實踐之中,將其盡可能地操作化(良價所謂鳥道、玄路和展手)。這樣一來,一種看似矛盾的奇特現象就出現了:曹洞宗成立之時,其思想義理之基業已築就,創立者們(洞、曹二師)努力建構適應成立需要的宗門哲學大廈,卻發現缺乏足夠的新鮮資料可以運用,於是大量的原非佛教的無關資料被借用進來,例如君臣、功勛、易卦等等名相被吸收進來作為主要的範疇,用以建構這座大廈。這與一般禪師隨機應化、隨緣施設是有著本質區別的:後者只是隨手利用外緣開示學人而已,曹洞宗卻不得不搬運外緣來作為基本材料,建構和發展自己的核心體系。這種思想的早熟性,使得曹洞宗具有某種悲劇意味,剛剛開始就告停滯,新的理論生長點無從尋覓。日本學者忽滑谷快天在論及曹洞宗第二代創立人本寂時,不無沈痛地說過:「使洞山宗旨明於世者本寂也,使洞山宗旨墜於死型者,亦本寂也。」這是迄今為止,就曹洞宗成立之悲喜劇所僅見的一則全面評價之語。明乎上述因緣,則知「墜於死型」,責任不在本寂,在乎時節因緣耳。當然,這也說明,所謂宗派成立年代,亦有人為劃分之弊,「曹洞」因為約定俗成之一名相,宜明其親密關系,但當初徑直呼之「曹溪洞山」、或「石頭曹山」以明乎其宗派的真正思想源流,亦未嘗不可。
歷經八世紀準備,九世紀成立的曹洞宗,甫一成立,即進入相對沈寂低落的年代,終唐末五代之世,乃至於人宋之後,雖然在本寂特別是道膺下勉為傳承,數代之間有跡可尋,但無復乃師乃祖光耀千古之舊觀。這一局面橫貫十至十一兩個世紀,此中當然不是以名僧論世,最為致命的問題在於:新的義理的突破口,生長點未曾找到,故無新的氣象可言。

◎本文摘自《禪宗宗派源流》 吳立民 主編 徐孫銘 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