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維明:中國要走的路應是人類都能接受之路

杜維明:謝謝姚新中教授,請允許我在開始的時候用英文說兩句。(以下為英文譯文)我代表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北京大學世界倫理中心,借這個機會表達一下我的謝意。我要感謝KSG基金會,它是我們的贊助者。我要感謝英格瑞德•哈姆和克勞斯•M•萊辛格先生,還有莫笛亞迪恩•菲爾先生。我們很榮幸邀請到長江商學院的有關人士,他們和我們聯合主辦這次儒商論域2015會議。

  大家早上好!有關「良知、價值重塑和企業家」,對我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生疏的課題。特別在這一場合,能夠有機會和國內一流企業家和學者交流意見,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學習機會。我雖然對這個問題進行過一些思考,但是還是不成熟,還是在發展的過程中,所以我們這次相聚,對我講確實是希望由大家提供的智慧和所提出的問題,能夠討論現在所面臨的價值重塑的重大課題,這個課題不僅在企業界、在學術界,在政治、在媒體,在各種不同社群都是極為重要的大問題。我先把問題點出來,是什麽問題。在現在我們所處的一個凡俗的人文主義大框架中,如何重新建構我們的價值。這個「我們」當然是指文化中國,包括中國大陸、香港、澳門、新加坡以及散布世界海外的華人,當然也包括世界所有和中國雖無血緣關系卻關心中國問題的人。

  價值重塑的問題是人類的問題,當然也是中國的問題。因為我們現在對這個問題的理解,還處在一個初步階段:大家心裏面有數,但實際上要對它的內核做比較深入的研究,還要經過相當一段時間的努力。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大的宇宙論,大的本體論,所謂以人類為中心的這一思路,現在已經不能再繼續下去。我們必須改變這個思路。而人類中心這一思路又是從啟蒙以來,使得人類在科學技術上能夠突飛猛進的一個重要推動力。這是我們的困境。

  另外,如果從馬克斯•韋伯的眼光來看,現代化的過程就是一個理性化的過程、合理化的過程。而人類在最近一兩世紀,通過科學技術在理性上突出的表現,是人類有史以來從未見過的。這個理性在現階段又特別突出了一種特殊的理性,這一特殊理性就是工具理性,不是目的理性、不是價值理性、不是溝通理性,工具理性也就是用我們的手段達到我們的目的,只要是能夠幫助我們達到目的的我們全力以赴,否則我們不聞不問。這個工具理性在世界上也造成了很多重大的問題,最重大的問題就是征服自然的問題。現在可以說我們能征服自然了,我們對於自然資源、對於水源、對於土壤甚至對於空氣都有極大的影響力。很可惜這一影響力基本上是負面的,甚至一直影響到我們人類現在、將來碰到的問題。

  再來,正因為科學技術的發展,正因為我們的選擇越來越多,一些年輕人的自我中心的傾向,以我為主的傾向,一種掌握資源、控制資源的個人主義特別突出,這一潮流不可抗拒。特別是在消費文化、物質文化、商業文化突飛猛進的時候,是不可抗拒的。在這個大背景之下,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發展所形成的「贊天地之化育」的觀念,和諧的觀念,還有長期發展的機制,都被邊緣化了——沒有聲音或者極微弱的聲音,只是一些背景的聲音。所以我們的價值,多半是來自啟蒙,在西方啟蒙從法國開始,在德國、英國,各方面,西歐也都有非常重大的發展,也就是我們現在所有的這些價值資源,對於富強、自由、平等、法治、民主,我們都有強烈的認同感,這中間當然包括人權。

  我曾經說到,在現階段人類的文明發展,從「五四」開始最早我們中國接觸自由人權的問題,後來大家得到了同樣的共識,因為中華民族170多年來所碰到的困境,突出了科學和民主。所以西方所代表的理性以及自由的價值,法治、人權和個人的尊嚴,這是成為人類多半都接受的價值。而這個價值如果全部綜合起來,一個社會是理性的、自由的、法治的、有人權的,而且有個人尊嚴的,然而還是沒有辦法面對剛剛提出的人類中心、工具理性、征服自然、個人為主所造成的兩大困境:第一大困境是人和自然的關系,第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國與國之間的關系,種族、民族、文化之間的關系。因此在世界各地,對於新的人文主義一種特別的關註,我們需要有一個新的思路、有一個新的方向,我們要面對人類現代碰到的困境,要有新的人生觀、宇宙觀、自然觀。

  我們需要自由,但是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特別是在伊斯蘭世界突出的價值,事實上得不到一定的尊重、重視,就是正義,「justice」。這個觀念現在在歐美也被認為是極為重要的問題,這是全球的問題,不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問題。今天我們的討論裏要特別突出,還有一種人的價值,同情的價值,移情的價值,慈悲的價值,這個過分地缺失。當然我們需要法律特別是法治,市場經濟沒有法治是沒有變化進行下去。中國源遠流長的關於禮讓、禮樂的教化,人與人之間一種正常持續的互補、互信、互相尊重的理解是缺失的。我們註重個人尊嚴,但是如果一個社會不能夠有基本的和諧或者基本的團結,這是極大的困難。現在所有人特別是在推動人權價值的時候,一直註意到責任的重要性。如果有人權,但只是講人權,不講責任,責任不作為我關註的課題,這是不可能的。

  但是另外還要分開來看,假如沒有自由,正義只是註重正義、註重公正,會異化成一種宰制性的權威:正義在我,這樣世界上的沖突就很多。假如沒有理性,我們的同情成為溺愛,又不合情又不合理。沒有法律只有禮樂教化,沒有法治自由是不可能的。沒有個人的尊嚴,社會很可能變成「同而不和」的極權統治。以責任、以社會的秩序、社會的安定作為唯一的價值,而權利很難突出它的特殊的主動的價值。所以這兩方面,前面剛剛提到關於自由、理性、法治、人權和個人尊嚴,乃至後面提到的同情、正義、禮讓、責任和社會團結,都是人類需要。不是中國要走出一條中國道路,就特別突出責任而忽視人權,特別突出同情而忽視理性,特別突出禮讓而忽視法制,特別突出社會團結安定而不夠重視個人尊嚴,這兩方面必須同時共有。因此我不認為我們有一條只是中國能夠走出來的路,中國真能走出來的一條路,一定是世界人類都能夠接受的路,我們現在要走出的路應該是未來人類共同需要的一條路。

  可能毫無疑問,社會文化多元的傾向越來越重要,每個人自由的選擇,每個人的主體性,每個社群、每個學校、每個國家、每個種族的主體性都越來越明顯,所以這個會是「分」而不是「合」。因此如何在「分」,而又必須在生命共同體、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下,怎麽樣配合,是現在突出的大問題。不能說我們現在要走的一條路和西方發展的普世價值是對著幹的。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不僅啟蒙已經創造了人類的價值,我們能夠接受、能夠再發揮,同時還有很多其他為啟蒙運動所忽視的價值,不夠重視的價值,我們還要突出來。這樣這條路雖然是現在必須走的路,我們是發展中大國,有自己的歷史,有幾百年的矛盾沖突,所以我們要走的這條路有它的特殊性、地域性、國家性、民族性,但是我們要向印度人、向非洲人、向歐美人說明我們這條路也是人類共同發展的,必須要互相合作、互相團結的一條路。

  最後我想提出,良知理性所代表的一種新的精神,這就是一種自覺。這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以「仁」為主的一種每個人都有的自覺,也是反思的能力。自覺不表示一個人的覺悟而已,它一定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定有社會性,一定有歷史性,一定有超越性。也就是有四個不同的向度同時要體現:一個是個人主體性格的建立,我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格,這個對於人權、對於人的尊嚴是絕對尊重,不僅尊重個人,尊重所有人。

  但這些個人,絕對不是孤立絕緣的個體,這和西方突出的宰制性的個人主義、掠奪性的個人主義是截然不同的,而是人與人之間互相溝通的一個中心點,是真正的個人就能夠關愛其他人,而且通過關愛其他人關愛社群、關愛社會、關愛自然、關愛宇宙。

  另一方面,良知理性絕對是關愛地球的。王陽明的「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觀念,和程顥所講的「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雖然天地萬物為一體,有各種不同的關系:人和人的關系、人和動物的關系、人和植物的關系,這些關系錯綜復雜,但都是關懷的。同時,這個良知還有超越的一面。中華民族在偉大復興的過程中,有兩大重要的課題必須要尊重,第一大課題,我們必須不僅是我們自己的,也是全球性的,因此要有敬畏感。

  現在是物質之上毫無其他價值而言的社會。但不是信仰宗教就有超越性,超越性是一種崇敬感,敬天、畏天,中國老傳統中天地君親師,對天和地,對國家和民族,對師長,對於親情,現在是對於所有人,都應該有所尊重,這個敬畏感是我們這個民族要發展良知理性,找出世界上大家都能接受的價值的一個重要的考量。另外就是關愛地球,不管是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任何傳統都必須接受的。

  在2015年,經過15年的努力,聯合國[微博]2015年提出的「2030可持續發展議程」,在議程中經過了很多學者討論,最後大家提出了「共同分享的價值」,而這些共同分享的價值毫無疑問是我們要在進行價值重塑過程中的重要參考。

  這些價值,第一個是自由。這個自由不是個人的放任,自由本身是代表著突破各種不同的限制、禁忌,破除各種不合理的負能量,能夠讓人的創造性,也就是良知理性最核心的創造性能夠充分發揮,這是對每個人說的,不是對國家、不是對民族。

  第二是平等,平等的觀念是向弱勢群體傾斜的,給我們的教育是,我們這個社會在經濟那樣突飛猛進的過程中,居然出現了人類少見的貧富不均的畸形發展,如何面對這個問題,企業家有非常強烈的意願要走向慈善事業,要走向企業責任。企業擁有很多財富和資源如何和社會分享,這就是平等價值起到的重要作用。

  第三是團結或者和諧,這是有機的和諧而不是機械的和諧,有機的和諧通過分工,通過多元多樣,通過互相競爭、碰撞逐漸達成的在發展過程中體現的整合,而不是一種機械式的,由上到下的一種統一的方式,是和而不同,而不是同而不和。

  第四是容忍,容忍文化的多樣性,容忍他者。主動的再進一步就是容忍,也是承認他者本身的價值。通過承認尊重,通過尊重,大家互相學習、互相參考,然後對於他者,對於異己表示一種尊重和理解,如此才不會出現各種不同的原教旨主義式的抗爭。

  第五,尊重自然,就是敬愛自然。

  第六是共享的責任。

  北京論壇的題目就是各走不同的道路,但是是共同的責任。這幾個是聯合國長期考慮得出的價值。比如說自由的價值在西方發展的很突出,正義的價值,和諧的價值,容忍的價值,不管哪個民族必須接受,同時還有責任的價值,所以在這個基礎上我們的價值重塑,根據良知理性,我們要走的這條路是寬的,是艱難的,但也是有希望、有前途的。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