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南懷瑾–生命的安立

作者:葉小文(原國家宗教事務局局長)

現代的人們擁擠在高節奏、充滿誘惑的現代生活中,人心浮動,沒有片刻安寧。如果失落了對自身存在意義的終極關切,人,靠什麽安身立命?

安身立命即「生命的安立」。這一話題可演繹為關於生命的三條約定:熱愛生命,追求幸福;尊重生命,道德約束;敬畏生命,終極關切。

我們討論的「生命的安立」問題,其實也就是一個民族現代化過程中「精神的安頓」問題。在一個信仰、信念的荒漠上,立不起一個偉大的民族。

知道南懷瑾先生是著名的文化大家、國學大師,他的著述涵蓋儒、佛、道及諸子百家。他能立足時代科學精神,將古老的中國傳統文化推進到一個新的文化層面,開拓新的學術視野。

但說實話,在這個忙碌的快餐文化流行的年代,我還真沒來得及安靜地坐下來,認真地讀完他的一本書。就像南老所憂慮的,「當年我讀四書五經,都是要背的。小朋友們要放學了,心裏高興,一邊嘴裏唱著一邊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把的。這樣讀書,心裏會記住,一輩子忘不了。想起來的時候心裏默念一下,其中的道理就又琢磨了一回。」哲人其萎,其言猶存,在南老面前,我其實不如當年的「小朋友」啊。

大概由於我長期從事宗教工作,南老托人帶話,盼與我一見。

於是,2005年底,我專程去太湖大學堂拜訪他。初次見面,卻也似曾相識,並無老幼尊卑的分隔,直言不諱,相談甚歡。

他開門見山就問,你當了十多年宗教局長,對宗教有何心得?

我說,宗教其實也是一種生命觀,基督教講「永生天堂」,伊斯蘭教講「再生天園」,佛教講「無生涅槃」,道教講「長生自然」,在在離不開一個「生」字。

他一笑,未置可否。我便心裏打鼓,是否班門弄斧,失之淺薄啊?

次年,我收到他的來信。信中說,他立誌「以傳統書院之傳習為基礎,配合現代前沿科技研究方法,希望綜合同誌者之力,發掘固有傳統文化之精華,在認知科學、生命科學主流方向上有所貢獻,以冀為人類文化之前行,探尋一條正途。」原來他的思慮與抱負,並不限於宗教的生命觀,而是誌在「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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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懷瑾老師給葉小文先生的信】

以後我再去看他,他帶我去看他的藥房,講解他親自配置的大概可以醫多種病癥的奇妙的藥丸;擺一桌家常菜,看著我大吃大嚼,開心得像一個孩子。

先生是「友天下士,讀世間書」,頗具古俠義之風。常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凡來訪賓客,無論男女老幼,地位高低,均留下就餐。凡好酒好菜統統用來招待客人,常常席開四五桌,先生自己則幾十年如一日,午、晚兩餐各吃一碗紅薯稀飯,各色菜肴僅淺嘗而已,酒幾乎是點滴不沾。

我知他儒釋道皆通,「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便以「儒釋道相通之要義何在」為題,向他請教。

他卻反問,你考我啊?你怎麽看呢?

在這個平易近人、不端架子的大學問家面前,我也就「童言無忌」,「拋磚引玉」了。我說:現代化使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可精神世界卻缺少了關照。現代的人們擁擠在高節奏、充滿誘惑的現代生活中,人心浮動,沒有片刻安寧。欲望在吞噬理想,多變在動搖信念,心靈、精神、信仰在被物化、被拋棄。大家好像得了一種「迷心逐物」的現代病。如果失落了對自身存在意義的終極關切,人,靠什麽安身立命?

安身立命即「生命的安立」,作為中國文化的傳統話題,不僅是儒家的追求,也是儒釋道的通義。這一話題可演繹為關於生命的三條約定:熱愛生命,追求幸福——這是安身立命的基本約定,也是今天現代化的動力;尊重生命,道德約束——這是追求幸福的集體約定;敬畏生命,終極關切——這是追求幸福的未來約定。現代化和市場經濟不斷放大、滿足著安身立命的基本約定,但也難免刺激、放任個體對物質享受的過度追求,不斷洗刷甚至消解追求幸福的集體約定和未來約定。於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近利遠親、見利忘義、唯利是圖、損人利己,甚至「要錢不要命」的道德失範現象,反而在促進生活提高、人類進步的現代化浪潮中沈渣泛起。

「人,在發覺診治身體的藥石業已無效時,才能急著找出診治心靈的藥方。」例如,儒釋道都贊成「孝道」。繼承和弘揚孝文化之合理內核,有助於找回尊重生命、敬畏生命這兩條約定,治療迷心逐物的現代病。孝的本質之一是「生命的互相尊重」。孝文化所倡導的「善事雙親」、「敬養父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僅要求我們尊重自己父母的生命,也要尊重、關愛他人的生命,從而擴展為對上孝敬、對下孝慈、對親友孝悌、對國家孝忠,將「親其親、長其長」的家人之孝升華為「助天下人愛其所愛」的大愛。

孝的本質之二是「敬畏」。人不能沒有敬畏之心。宗教的原理是敬畏神,孝文化的原理是敬畏人——敬畏父母、敬畏長輩、敬畏祖先,「家有近祖,族有宗祖,慎終追遠,直至始祖」。如果說金錢、利益可以洗刷和消解人倫道德,誘使民德「變薄」,那麽,「慎終追遠則民德歸厚矣」。

亞當·斯密寫過《國富論》,也寫過《道德情操論》,意在市場經濟必須有道德約束。但如何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克服迷心逐物的現代病、喚回人們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始終是一道未解的難題。今天,我們正多方努力,樹立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不妨打開視野,有容乃大,包括回首孝文化,肅清其附著的汙泥濁水,找出其相通之普遍價值,發掘其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和和諧社會建設需要的可用功能。愛鄉方愛國,盡孝常盡忠,「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我講了這許多,先生都耐心地聽著,還不時點頭稱許。等我說完,他畫龍點睛了: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說好,西方文化的貢獻,促進了物質文明的發達,這在表面上來看,可以說是幸福;說壞,是指人們為了生存的競爭而忙碌,為了戰爭的毀滅而惶恐,為了欲海的難填而煩惱。在精神上,是最痛苦的。在這物質文明發達和精神生活貧乏的尖銳對比下,人類正面臨著一個新的危機。今天的世界惟科技馬首是瞻,人格養成沒有了,都是亂得不成器的,教育只是販賣知識,這是根本亂源,是苦惱之源。只有科學、科技、哲學、宗教、文藝、人格養成教育回歸一體,回歸本位,均衡發展,才有希望。

我常回想先生這些透徹精辟之語。我們討論的「生命的安立」問題,其實也就是一個民族現代化過程中「精神的安頓」問題。

在一個信仰、信念的荒漠上,立不起一個偉大的民族。文化是民族的根。一個民族的崛起或復興,常常以民族文化的復興和民族精神的崛起為先導。一個民族的衰落或覆滅,則往往以民族文化的頹廢和民族精神的萎靡為先兆。精神是民族的魂。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要在現代化的艱難進程中實現,現代化則要靠民族精神的堅實支撐和強力推動。文化的力量,深深熔鑄在民族的生命力、創造力和凝聚力之中。傳統是民族的本。時代精神強調時代的理性認同,而民族精神卻立足於民族的情感認同。民族認同不是邏輯推理或理性構造的結果,而是民族傳統中長期的歷史和文化積澱的產物。

現代化呼喚時代精神,民族復興呼喚民族精神。時代精神要在全民族中張揚,民族精神就要從傳統文化的深厚積澱中重鑄。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最近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所強調的,中華文化積澱著中華民族最深沈的精神追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展壯大的豐厚滋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突出優勢,是我們最深厚的文化軟實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植根於中華文化沃土、反映中國人民意願、適應中國和時代發展進步要求,有著深厚歷史淵源和廣泛現實基礎。中華民族創造了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中華民族也一定能夠創造出中華文化新的輝煌。

我們的生命,在此中安立。

(原文刊載於《人民日報海外版》2013年09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