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平:南懷瑾的最後100天

引子:南緣

緣一

我最早與南師結緣,是在1997年。

更早一些時候,我從一所中專學校——四川省機械工業學校(現為四川省工程技術學院)機電維修專業畢業後,分配至位於四川省都江堰市的四川都江機械廠。那時,中專已經成了時代的雞肋,高不成,低不就。於是,我被分配至車間,先後做過機修工、車工、銑工、搬運工、清洗工、描圖員……

車間強負荷勞動帶來的身體疲憊倒在其次,曾經的遠大抱負和滿腔熱血,在冰涼的鐵坯與現實面前漸漸冷卻,此時,內心的焦慮、糾結、仿徨、迷茫和空虛才是致命的痛苦。

為了打發時間,更是為了尋找精神的家園,安撫浮躁的內心,我從既是學長又是同事的申先會那裏借得一冊南懷瑾先生的《金剛經說什麽》,翻開封面,就被印在勒口的四句偈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深深打動,無異醍醐灌頂,一讀便不忍釋手,從此開始關註佛教與佛學。

緣二

16年前,當我在都江堰市靈巖山腳閱讀那些閃耀著禪性光芒的文字時,我沒有想到,五十多年前,中央軍校青年教官南懷瑾與一代禪門大德袁煥仙已經在這裏意外相逢,在一座叫作靈巖寺的唐代寺廟裏成就了一段曠世佛緣。
而我有緣得以知道這段往事,則是因為我的一位忘年交——著名考古學家、道教學泰鬥王家右先生。

多年前,我與王家右先生一見如故。他雖然整整比我大了50歲,但先生不以年長與博學自傲,始終與我以平輩論,稱我「王哥」,視為忘年之交。2005年7月11日,我與王家右、李復華諸先生在河邊喝茶,王先生詼諧幽默,妙語連珠。閑談中,他突然問我:「王哥,你曉不曉得我在靈巖山上讀過書哦?以前靈巖寺中有個靈巖書院,是著名學者李源澄先生辦的,我在裏面讀了幾個月書。有次我還看見南懷瑾也在山上,每天背把劍,在空地上習武……」

王家右先生的一席話當場就震驚了我。

那時,我只知道對南先生的學問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當時消息閉塞,網絡遠不如現在發達,加之圖書上也不流行印上作者簡介,所以,我一直以為南懷瑾肯定是一位已經離我們遠去的大師,而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與王家右先生是同時代人。

我當時表面平靜,內心狂喜:難道南先生還在人世?

緣三

從此,我開始搜尋南懷瑾先生與靈巖山那段如煙往事。從故紙堆裏,我找到了關於南先生與靈巖寺的只言片語。然而,這些遺落在歷史深處的痕跡,足以讓一座山重新醒來。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默默地關註南先生,有了一些難得的收獲,同時也有一些往事因為歲月的遠去而日漸模糊。我先後拜訪了四川省博物院研究員、著名學者王家右先生,蒙文通先生之子、四川大學教授蒙默先生,袁煥仙先生弟子李更生先生等。

這裏,我不得不多談兩句李更生先生,2006年12月25日,我在朋友的引薦下,去醫院拜訪重病住院的李更生先生,96歲的他在病床上艱難地回憶起了靈巖山和維摩精舍的往事,盡管談話極為吃力,但他卻顯得非常高興,仿佛在等一個相約多年的朋友。第二天淩晨,睡夢之中我就接到電話,李更生先生安詳離世。

雖然拜訪了很多人,但是皆不能完整憶及當年往事。

誰能理得清這段歷史?

歲月荏苒,往事如煙,放眼望去,可能唯有當年的當事人南懷瑾先生能鉤沈這段近六十年前的舊事了。而先生乃一代大家,學貫古今,名動宇內,拜訪者如過江之鯽,且不乏高賢大德、名流鴻儒,晚生如我,心裏哪敢萌生一見之緣。

而世間最無敵者,非緣分莫屬也!

緣四

2008年,我根據采訪與收集的相關資料,開始動筆寫作《未進山門先一笑——20世紀40年代佛學大師袁煥仙、南懷瑾在靈巖寺的佛事活動》書稿,中途不斷補充,兩年後完成。

這部不到兩萬字的書稿,成為我與南師結緣的重要緣起。

緣五

因緣際會,我得以前往太湖之濱拜訪南懷瑾先生。

時在2011年9月2日,靈巖楓葉始紅。

此時,距離當年在佛教界轟傳一時,被譽為新時期中國居士禪興起的標誌之「靈巖打七」已過去了近七十年。

在太湖大學堂,我與南師相談甚歡且受益匪淺。我隨身帶去的,除了《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維摩精舍叢書》之外,就是我寫的那部書稿。

可惜,談話中一直沒有機會將書稿呈送給南師指正。我當時就想:唉,可能沒有機會請南師厘清靈巖法會那段歷史了。

然而,緣分又一次眷顧了我。

那天晚上臨走前,我試探著說:「南老師,我寫過一些文字,是關於袁太老師和您在靈巖寺活動的情況,有些史實無從考證,想請您批評斧正。」

南師高興地說:「好呀!帶來沒有,帶來的話拿給我看看。」

於是,我將隨身帶著的書稿恭恭敬敬地呈給南師。

緣六

我想南先生太忙,有太多的大事要事去做,收下書稿,可能是出於對我這個晚學的關愛,或許不一定有時間閱讀和處理。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11天後收到了先生的來信。

2011年9月13日,我萬分激動地打開南先生讓秘書回復我的電子郵件,先生在信中指出了我的那部書稿中的一些史實失誤,甚至包括一些時間的誤差,可以想見,南先生在百忙之中的閱讀是何等認真與仔細,這讓我非常感動。

南先生在信中說:「……現在我非常欣賞你的才華,你還年輕,我目前有一件事,你能夠寫一篇真實的記錄……」原來,南先生希望我能再次去太湖大學堂,待一段時間,做他的一個關於袁煥仙靈塔的口述。受此邀請,我在非常激動的同時,又擔心辜負先生的信任。

緣七

2011年10月24日,我再次來到了太湖大學堂,在此小住三日,每天晝觀太湖風情,暮聆先生教誨,獲益匪淺。

南先生為我深情地憶起了袁煥仙靈塔的修建過程,又提供了一些相關資料,希望我能寫一篇紀實文學。

臨走前,南先生說:「你的文字風格是我很喜歡的那種,寫得文情並茂,引人入勝,大有當年還珠樓主寫《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的味道。其實這次請你來,我是想跟你談一件更重要的事。這些年來,很多人都想寫我的傳記,我都沒有同意。因為我怕他們把我的傳記寫得太實太死,寫得不食人間煙火。我想要的傳記是:既要尊重歷史事實,又要有文學性、趣味性、可讀性,這樣子才好玩。我覺得你可以完成這項工作。就是不知道你的時間允不允許,可能需要一年,我每天講一段我的經歷,先把它整理出來,然後根據口述,再寫成傳記,肯定會非常好看。你先回去,跟單位的領導報告一下,看能不能請這麽長的假……」

大家可以想象我當時內心的歡喜。

有機會在南師身邊親近一年,這需要多大的緣分與福報啊!

緣八

從太湖回來後,我立即向領導匯報了此事。聽說能有機會為南先生做口述歷史,創作《南懷瑾傳》,領導非常高興,認為這既是我的莫大榮幸,更是都江堰市的無上榮耀,因此給予積極支持。

這期間,南師還安排人給我快遞了一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口述歷史圖書《宮女談往錄》,說這本書為口述歷史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文本。作者采訪了晚清慈喜太後呼作「榮」的一位宮女,她13歲進宮隨侍慈喜,前後長達8年之久,18歲由慈喜指婚,賜給一個太監,隨著時事動蕩,她的生活也顛沛流離,愈加淒慘。在書中,宮女榮兒斷斷續續道出了當年宮中生活的點點滴滴,有宮女的生活細節、慈喜老佛爺的起居、光緒皇帝鮮為人所知的逸事,以及太監做人的羞辱和煎熬,等等。這些談話內容正史不載,野史難尋,具有對正史作補充和詮釋的價值,並極具可讀性。故南師推薦給我閱讀,以作他所追求的傳記要具有「文學性、趣味性、可讀性」之借鑒。

如今,南師已遠行,《宮女談往錄》仍放在我的案頭。

緣九

2012年4月21日,我再次應南師之邀去太湖大學堂。

當天晚飯後,南師讓我和他一起到了六號樓三樓。南師對口述歷史和傳記創作進行了更全面的安排,包括吃飯、住宿、交通、采訪、撰稿、審稿、發表、出版等諸多事宜。

最後他說:「這件事就這麽定了,袍哥人家,說了話就算數,也不需要立什麽字據。」

下樓時,南師說:「國平啊,你要抓緊時間,我等你來。」

兩個月後的6月26日,我帶著筆記本電腦、換洗衣物和一顆對南師的仰慕與尊崇之心,來到了太湖大學堂,開始了人生中最值得珍藏的一段歲月,那是100天的美好時光。

第一章:一湖濤聲憶初逢

2012年6月26日星期二晴

這註定是一個將被我一生銘記的日子。

這一天,我背著簡單的行囊,向一個名為「太湖大學堂」的地方而去,隨身攜帶的是:一臺筆記本電腦、一支錄音筆、幾件換洗的衣物和幾本書。那是為口述歷史和創作傳記而準備的圖書,計有《宮女談往錄》《胡適口述自傳》《曾國藩》《季羨林口述歷史》《變革社會中的人生與學術》和三卷本民國人文史詩著作《南渡北歸》。

上午9時15分,我如約和四川省歷史學會會長、著名歷史學家、口述史學家譚繼和先生在他家中見面,請教有關口述的問題。譚先生得知我要去江蘇做南懷瑾先生的口述,非常高興。他談到上次我做的南先生關於四川的口述非常好,他在發表前專門就那篇文章向何郝炬和章玉鈞做了匯報,大家都很感興趣,在《當代史資料》上發表後,引起了非常好的反響。

譚先生接著說:「南先生是海內外人所共仰的大學者、大宗師,在儒、釋、道等諸多領域造詣精深,有大成就,他的口述非常重要,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歷史,都有重要意義,一定要認真對待,嚴肅治史。希望你這次去南先生那裏,靜下心來工作。同時,要特別註重兩個問題:一是請南先生談他的重要學術思想之緣起,二是要請南先生談重要學術活動的組織。這是其他學者容易忽視的問題。」譚先生說,他以前就一直想做有關恩師徐中舒先生的學術思想整理,由此可見,這個內容之重要。

隨後,譚先生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自己的重要學術著作《巴蜀文化辨思集》,簽名後,托我送給南師。

10時40分,去成都雙流機場。

12時10分,飛機起飛。

坐在飛機上,看著舷窗外的雲卷雲舒,我心潮澎湃,今日之行仿佛還在夢中。過去,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竟已成真。此時,飛機托起的,不僅有我的體重,更有巨大的喜悅。

15時50分,抵達上海虹橋機場。

17時50分,抵達太湖大學堂。在七號樓總臺,我剛一報名字,服務員就說:「你就是王先生!房間已經為您準備好了,就在6211房間。」隨後,南師的學生牟煉打來電話,說馬上到餐廳吃晚飯,南師已經在等著了。我匆匆放好行囊後直奔餐廳而去。

南師一襲白衣,精神矍鑠,正在與同桌的人說話,不時傳來歡笑聲。這時,牟煉告訴南師:「國平來了。」南師高興地對我說:「來了好,路上還順利吧!」然後讓我坐下來吃飯,我選了個位置落座,左邊是少林武術大師王洪欣。

晚餐桌上。南師仔細詢問路上的情況,並非常熱切地詢問尋找做川菜的家常菜廚師的事宜。早在一個月前,曾在四川待了十年,喜歡吃川菜的南師便讓人發短信給我,希望在都江堰市找兩位會做家常菜的鄉下老太太,來太湖大學堂做川菜。可惜事不湊巧,這麽簡單的事情偏偏還沒有完成,老太太們都覺得太遠了,不肯來。南師聽說後說:「沒事,慢慢找。」

晚飯後,閑聊至9時,南師對我說:「國平啊,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家人啦,你在這裏不要客氣,跟在自己家裏一樣。你剛來,很累啦,先休息幾天,我們開始口述,好不好?」

南師取下拐杖時又說:「你初來這裏,可以到處走走,附近的幾個小鎮都是江南名鎮,有時間的話,可以慢慢地去看看。」

回房間的路上,王愛華告訴我:「國平,你很有福氣啊,你住的6211房間,正是老師初來太湖大學堂時住過的房間,老師把他以前的房間騰出來給你住,說明老師很看重你啊!」

聽了愛華姐的話,我的心裏充滿了歡喜,已經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此時此刻我內心的那一份感動。

愛華姐告訴我,房間裏的很多家具,都是老師自己設計的,包括床的長度與寬度、書桌的高度、椅子的弧度、窗戶的樣式等,都是南師親自測量,繪制設計圖紙制造而成。

靠在床上,雖然有些疲倦,我卻久久難以入睡,在太湖輕柔的濤聲裏,我與南師第一次相見的場景又浮上了心頭……

那是2011年9月2日。

在得知要見南師之前,我不勝歡喜,特地連夜趕制了一本畫冊《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書中收錄多幀老灌縣及靈巖寺照片。其中既有清宣統元年(1909年)英國植物學家、攝影家爾尼斯特·亨利·威爾遜先生拍攝的《都江堰》,清宣統二年(1910年)德國建築師、攝影家恩斯特·柏石曼先生拍攝的《靈巖寺藏經洞》,亦有民國六年(1917年)美國攝影家西德尼·戴維·甘博拍攝的《靈巖寺千佛塔》,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加拿大著名學者文幼章拍攝的《靈巖寺摩崖石刻》……更有我的同事、青年攝影家何勃於兩天前(2011年8月31日)拍攝的《靈巖寺新景》多幀,春夏秋冬,盡在其中。

不算很厚的畫冊裏,卻裝著近一百年的悠悠歲月。

當時還帶有一部《維摩精舍叢書》和《未進山門先一笑——20世紀40年代佛學大師袁煥仙、南懷瑾在靈巖寺的佛事活動》書稿。

9月1日夜,抵達上海,心不能靜,夜難成寐。

2日午飯後,乘車去吳江太湖大學堂。

車行平穩,未近太湖,我心已蕩起無數漣漪……

2日晚上6時許,終於見到了我仰慕已久的南先生。

先生慈眉善目,精神很好。手持拐杖,而幾乎不拄。著灰色對襟裝。雖九四高齡,仍腳步輕盈,有大家風範,卻無大家倨傲。

主賓落座,在座者除南師外,還有終南山的一位住持等十余人。一聽說我們來自四川灌縣(今都江堰市),南師非常高興,他說:「我在成都華西壩待了八年,當年我還在灌縣的靈巖寺學佛,原來灌縣的縣長蕭天石是我的老朋友。大家不用客氣,到了我這裏就是‘不吃白不吃’。來,抽煙喝酒,好擺龍門陣嘛。」

聽了南先生一席話,大家都笑了起來,拘謹氣氛一掃而空。

說到四川,說到灌縣,說到靈巖寺,南師的話匣子一打開,他就深深走入了回憶,娓娓道來,為我們輕輕展開了一幀民國時期四川的風土人情畫卷……四川人的幽默和仗義、川西壩子的寧靜與富庶、靈巖寺的雲煙和書聲、青城山的劍俠與滑竿、朋友們的熱心和真誠,被先生一一從記憶的唱盤裏揀了出來。

而南師的記憶力之驚人,也是我始料不及的。講述六十年前的往事,先生如數家珍,仿佛那些人和事就發生在昨天。我想,不為其他,只因為先生這麽多年來一直在深深地想念著成都,想念著四川,想念著那一段匆匆而又珍貴的在川十年。

南師說:「四川、重慶我都待過,川西、川南、川東、川北都去了很多次。原西康、雲南、貴州的邊境都是出土匪的地方,我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土匪頭子……我在四川待了近十年,成都的五老七賢,有幾位是我的老朋友,其中有個七十多歲的劉豫波老先生,他的一個小硯臺都還在我手裏。四川的朋友是那麽值得懷念。」

南師講到了四川的文化,他認為:「四川文化一大景觀就是,喝喝茶,打打麻將,擺擺龍門陣。」然後又特別補充道:「一個文人必須到過四川,一生才不會有遺憾。」

說到四川人的性格,南先生立即蹺起了大拇指,說:「四川人非常講義氣,真痛快、真義氣、真耿直,袍哥大爺講的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

南師說:「四川人很幽默,而且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歇後語,連擡滑竿的都有一套。以前我們上青城山就坐的滑竿。」然後,南師又給在座的其他人講什麽是滑竿,原來滑竿是過去四川地區人們代步的主要工具。滑竿起源較早,是簡易的轎子,因用滑溜溜的竹竿綁紮而成而得名。滑竿制作簡單,先砍兩根2米長的斑竹,在兩端各綁上60厘米的短杠作為擡肩,中間用竹片和繩子編成軟紮,前面系上一個腳踏就成滑竿。滑竿輕巧靈活,大道小道皆可行走,尤其適合川西地區。南師說:「譬如前面擡滑竿的師傅報一聲‘天上一個亮’,後面的就應‘地下有個水氹氹’。前邊的說‘左邊立起大’,後邊的講‘讓它不會說話’,意思是左邊有一頭牛。前邊的說‘下下坡’,後邊的就講‘慢慢梭’,意思是下坡的時候,不能走快了,要慢慢兒地梭下去。我以前記了一大本子四川話。譬如叫花子要飯,遇到有狗對他叫,他就會說‘黃狗白犬你莫咬,你我前生命不好’,意思是,你叫什麽嘛,我們都是前生做錯了事,我變叫花子,你變成狗,都是命苦。」

「四川人也喜歡民間文學,我們以前在川南鄉下旅館,幺店子,一碗豆花,一碗海椒,門口掛個旗幟‘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也有小二會站著喊‘未晚先投二十八(宿),雞鳴早看三十三(天)’的歇後語。這些我以前都記在本子上,現在老了,都忘了。哎呀,四川人太幽默了。還有人說‘半夜起來賊咬狗,拿個狗來打石頭,從來不說顛倒話,陰溝踩到腳裏頭’。」

南師還講到一件四川人想做皇帝的事。當時他任中央軍校教官,住在成都皇城裏頭。一個禮拜天,他當值星官,帶了十七八個學生值勤,看看無事,他就準備出去轉轉。學生們說:「南教官,您忙您的,我們值就是了。」於是,南先生就上街去了,先到軍校對面的街,覺得沒啥轉頭,就到其他街走一走,這個時候看到老百姓都站在街兩邊看熱鬧。五輛人力車拉著人正在街上飛快地跑,第一個人力車上高高地舉了桿杏黃旗,寫了四個大字「替天行道」,後面車上紅旗、綠旗飄。南先生問老百姓:「那些人是做什麽的?」回答說:「遂寧來的,想當皇帝,正攻皇城。」這一下,南先生趕快回到皇城,剛走到皇城門口,就看到五個人力車一直往皇城大殿沖。等一下,南先生就聽到槍響了。他問守衛的部隊:「你們怎麽開槍了?」回答說:「他們沖過我們的防線,我們就開槍了,先把人打死了再說,情況不明啊!」南先生進去一看,人都被打死了。幹什麽?想登上龍椅做皇帝。「這一段的經歷,給我印象非常深刻。」南師如是說。

南師認為,愛擺龍門陣是四川人一大特色。

他點起一支煙,邊抽邊與我們擺龍門陣:「四川人愛擺龍門陣啊。我在四川的很多老朋友,都會擺龍門陣,聽的故事很多。青城山當時有一個傳說中的神仙叫周淩霄,據說會飛劍,死了,他女兒還在。還有人告訴我:‘我給你介紹一個師父,青城派的,姓徐。’那個師父叫徐庶,就是三國演義裏的那個徐庶,我一聽就不去了。那個時候流行飛劍,你們不要笑。」

南師自己倒笑了,他說:「劍術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川、康、渝一帶這種神話非常多。當時還有人寫信給蔣委員長,說日本飛機怕什麽,只要學了‘劍仙’的飛劍,用飛劍把飛機射下來,日本鬼子就完了。抗戰精神可嘉,亂七八糟迷信的神話也太多。我有一個朋友原來在西康的,後來我在臺北碰到了,他請我吃飯,我問他:‘聽說你每次給蔣先生寫完報告後,一定要在信尾寫上,又在哪裏碰到一個神仙了,又在哪裏碰到一個劍仙了,叫老頭子采用,可以來打日本人的飛機。’他說:‘有啊,你怎麽知道的?’我說:‘我當然知道,你當時不就擺了龍門陣的嘛。’然後問他:‘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他說:‘我怕蔣委員長‘忌才’啊,我以前寫了很多報告,言必有中,蔣先生都言聽計從啊,我就一定會在後面寫一些怪話,表現得怪誕,這樣我就安全了。」

四川有個大學者叫劉師亮,北京大學名教授,連謝無量都很佩服他。當時四川軍閥亂殺人,俗話叫「亂剃頭」,於是他寫了一首剃頭詩:「問道頭可剃,人人都剃頭。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且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意思是說:你要殺人,別人也就要殺你。

而談到灌縣的靈巖寺,南師更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因為早在1942年前後,南師就經常利用周末甚至請假去靈巖寺。後來,他也是在靈巖寺認識了一代禪門大德袁煥仙先生,因此而成為維摩精舍的首座弟子。

南師回憶道,灌縣靈巖寺當時的住持是傳西法師,早年隨歐陽竟無先生習佛,那個時候還是華西大學的教授。一個和尚在華西大學講課,講的內容是《愛的哲學》,真是轟動一時。那個時候,靈巖山住的都是什麽人?錢穆、馮友蘭、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潘子玉、程天放……李源澄當時在靈巖寺的下院鐵佛寺辦有一個書院,學生、老師都是他一個人,「艱苦卓絕,始終不退」。

說起當年從成都趕車去靈巖寺,南師就連聲感慨:「當時從成都到灌縣有一條馬路,也有了汽車,只不過路太爛了,坑坑窪窪的,跑得慢,票價記不得了。當時在四川大後方流行一首詩,是根據古詩改編的。原詩是這樣寫的:‘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經過四川人一改,就成了‘一去二三裏,拋錨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說著話,南師拿起桌子上的杯盞擺起了地形圖:「東嶽廟在這裏,鐵佛寺在這裏,靈巖寺在這裏。燕京大學的著名教授郭本道當時把燕京大學圖書館的全套線裝《道藏》搬到這裏。不帶過來不行啊,不帶過來就會被日本人拿走。這些書原來我看不到,這次看到了。平時我們哪裏有機會看到那麽多書啊!馮友蘭先生當時也在山上住了三個月,他下山以後在重慶出版了《新原人》。我還有一個老朋友,也在靈巖寺待過,跟著傳西法師,現在九十多歲了,在成都文殊院住著呢,叫凈天老和尚。聽說他到現在還記得我,還稱我‘南教官’,呵呵呵……」

南師動情地說:「靈巖寺本來是個小廟,抗戰時期,一群避難的文化界朋友都來到這裏,他們都是傳西法師的朋友。靈巖山不住和尚,卻住了一批文化人,老實講啊,包括馮友蘭、錢穆、袁老師、賈題韜,都欠傳西法師的情。我們吃他,住他,被他供養,我們也笑他,專門供養我們這一群文人。傳西法師說,不管啦。他還非得要供養。我們四十年代在靈巖寺住了那一段時間,有感情啊!後來不知傳西法師結局如何?我一直在打聽。」

我恭敬地答道:「聽蒙文通先生的兒子蒙默先生說,傳西法師是在‘文革’時去世的,據說送行的人有兩三千人。」

南先生一聽,非常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我真要感謝你,他是我的老朋友。當時我們這批人,不論左派、右派,都得到他的照顧,都欠他的情。」

我說:「對,傳西法師是大學者歐陽竟無的弟子。」

南先生很詫異,說:「你怎麽都知道?太了不起了。」

後來,我將畫冊《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遞給南師,他非常高興,不住地說:「老弟,這個事情做得太好了。」畫冊中的扉頁便是南師從峨眉大坪寺閉關後回靈巖寺時吟的一句詩:「前從靈巖去,今自金頂回。」隨後是著名學者、書法家、文學史家謝無量先生寫靈巖寺的一首詩:「遠遊何必上青城,一到靈巖便有情。未進山門先一笑,滿山紅葉讀書聲。」

南師一邊翻看那些發黃的照片,一邊說:「我們就是從這個水池裏挑水喝的,好像叫靈竇泉吧,第五洞天的牌坊還在哦?我記得當時山上還有塊石頭,石頭上刻了一句話:‘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南師話音剛落,一幀刻著「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石刻的照片就映入了他的眼簾。輕輕摩挲著畫冊,南師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年前晨鐘暮鼓的靈巖寺中。

談到灌縣,南先生也談到了他的拜把子兄弟、時任灌縣縣長的蕭天石先生。南師說蕭天石早年畢業於黃埔八期,他的哥哥蕭贊育是黃埔一期的學生,為蔣介石「十三太保」之一,推薦蕭天石當上灌縣縣長。後來蕭天石打坐出現了耳鳴,再後來耳朵就聽不見了。南師就帶他去找成都東門外聖佛寺的光厚老禪師。南師說光厚禪師不簡單啊,四川人都稱他為「四川現代的活羅漢」。那時候,光厚禪師每日上午為人醫病,其行醫,不把脈,不開方,不叫吃藥。南師給他的治療方法命名為 「以大拇指頭燒病」。光厚禪師說大拇指中心是他修煉的三昧真火「火門」,真火自此火門出,按在病人穴道上,一按一揚,一揚一按:好像蜻蜓點水一樣。每一穴道,病重的人按二三十下,病輕的人按幾下就可以了。

南師擺龍門陣擺得高興了,就在我身上做起示範,蹺起大拇指模仿光厚禪師按起穴位來。他說,每按一下,光厚禪師便問一聲:「痛不痛?」病人都會痛得尖叫:「哎喲!哎喲!」仔細一看,被按的穴位處皮膚就紅了一塊,神奇得很。

在三個小時的拜訪時間裏,因為南師的風趣語言和談及四川人的詼諧幽默,整個現場歡聲笑語不斷。

臨走前,意猶未盡的南先生又擺了一個四川的龍門陣:有一天,他和袁老師一起到成都去喝茶,就在東門的牛市口。南先生和袁老師兩個人邊喝茶邊擺龍門陣,談佛論道。這時,旁邊桌子上也坐了幾個人在喝茶。突然,一個人站起來,一只腳踏在板凳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道:「狗日的,當年老子也是讀過書的,後來家裏窮啊,沒有辦法才學殺豬啊!那個豬殺死之後,就在豬腿上割一刀,用嘴巴對著刀口吹氣,把豬吹脹,拿熱水燙了之後才好刮毛,格老子我東一吹,西一吹,就把我一肚子的學問吹到豬肚子裏去了。」你看四川人會不會罵人啊。袁老師聽了,拿起一杯茶敬他說:「你哥子,罵得好!罵得好!」那個人說:「哦,我哪裏是罵人哦,我講的是真話……」

分別前,我問:「南老師,你想念四川嗎?」

南師深情地說:「我跟這位劉(雨虹)老師多麽懷念四川啊。四川是晚年最好居住的地方,比昆明、杭州……哪裏都好,優哉遊哉。」

我連忙說:「很想請您再回四川走走。」

南師說:「感謝你邀請我回四川。對不起,人怕老,老了以後,當年的老朋友一個個都沒有啦,找不到老朋友了,跟很多人坐在一起,都無話可談了。我從美國回到香港以後,還尋訪到了一些四川的老朋友,然後每年過年的時候,我會給他們送禮金。現在很多老朋友都走了,還只剩一兩個了……」

……

此時,萬籟俱寂,唯有太湖濤聲與南師笑語猶在耳畔。

第二章:太湖三萬六千頃

到太湖大學堂的第二天,即首次遇見了江南的梅雨,實際上,自6月14日入梅以來,這樣浙浙瀝瀝的雨已下過多場。

假如沒有梅雨,江南就不再是江南。

假如沒有南師,廟港也不再是今天的廟港。

早晨8時,起床,早飯。在餐廳,南師的長隨學生李淑君告訴我,每天的三餐時間為:早晨7:30—8:30,中午12:00—13:00,比較特殊的是晚上,因為南師要與大家一起吃飯,5:50開始進餐廳,6:00準時開席,每餐皆會敲鐘提醒。

早飯後,南師的長隨學生宏忍師來看我,帶來一罐話梅,兩盒茶葉和一個封面印有「南」字樣,內裝1000元的紅包。宏忍師說:「老師說你初來,略表心意,用以采購筆墨紙硯和文具吧!」

想起昨晚南師的提醒,正好我的電腦也需要重裝系統。經打聽,附近有一小鎮叫廟港,一般生活用品可以在鎮上買到。於是打傘,冒雨步行二十分鐘到了離太湖大學堂最近的一個小鎮——廟港。廟港之所以稱為「廟港」,是因為歷史上這裏宗教文化昌盛,寺、廟、庵、亭遍布全鎮,尤以沿湖塘一帶的廟、庵、亭為多,有「一港有庵,一港有亭」之說。趙樸初先生以「太湖禪林」來概括這一獨特的文化景觀。在廟港歷史上眾多廟宇中,老太廟是香火最盛的一座,此廟供奉的是出生於廟港的邱老太爺,明萬歷年間敕封為平沙侯,後加封平國王。在廟港百姓心目中,邱老太爺是他們的守護神,相傳船入太湖,遇大風大浪,只須呼喊幾聲邱老太爺的小名「邱癩痢」,即可安然無恙。可惜這座廟宇於1958年被拆除,今僅存古銀杏一棵。廟港古屬揚州,春秋時屬吳國,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建吳縣,廟港屬吳縣。五代後梁開平三年(909年)設吳江縣,廟港屬吳江縣,宋代吳江縣下共分29都,廟港地區為五都。旁邊還有七都、八都等鎮。

廟港以盛產太湖螃蟹而聞名。小鎮不大,十分鐘能完全貫穿。從太湖延伸出的一條小河,為小鎮劃分南北。

這個廟港雖小,名氣卻大得很,史稱「儒林裏」,它「以其宋元以來廟港人文獨盛,衣冠甲第一邑」著稱於世。

在前往廟港的途中,我意外地看見了「費孝通先生紀念園」的路牌。仔細一打聽,才明白這裏正是奠定費先生盛名之地。

因為我的師長、著名人類學者、民族學家李紹明先生曾經做過費先生的助手,因此我格外關註這個小村。原來,早在1938年,費先生在倫敦經濟政治學院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江村經濟》,英文名翻譯過來為《開弦弓,一個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詳盡的資料和客觀系統的描述,為國際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及其他讀者了解中國提供了重要的幫助。論文發表後,受到了人類學界和社會學界的重視,使得靠桑蠶為生的開弦弓村從此成為國際社會學界研究中國農村的首選之地,也把費孝通的命運和這座普通的江南水鄉、和歷經滄桑的中國農村工業緊緊連在了一起。

如今,這座小鎮,又將南師的晚年與江南緊緊連在了一起。

我在廟港信步而行,感悟這座江南小鎮的魅力。太湖水蔓延到這座小鎮的四周,細小的河道裏停滿了修長的漁船,一筐筐的太湖蟹從船上搬下來,偶爾有一兩只調皮的蟹揮舞著螯腳,試圖掙脫籠子重獲自由。

意外的是,居然在這個小鎮上,看見了兩家四川鹵菜攤,一打聽,居然來自綿陽,與我同為老鄉。盡管鹵菜已經被廟港人民的味覺改良了,但是他鄉遇「故人」的喜悅著實讓我開心了很久。

中午12點剛過,我正在聯想電腦店重裝電腦,接到宏忍師打來的電話,問我中午怎麽沒有在飯桌上看見我。我說明緣由,表示可以在廟港隨便吃點東西,宏忍師不同意,告訴我現在食品安全有問題,要我別在外面吃飯,並說廚房已經為我留飯了,然後派車來將我接回餐廳。

下午,看書,上網。朋友們都很關註我在南師身邊的生活和工作情況,但是,我才剛到,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回答大家的問題。

晚餐時,南師的學生、綠谷集團的老總呂松濤先生再次提到廚師的問題。南師喝了一口湯,回味了一陣子後說:「廚師最好是蒲村場的,就要鄉下收拾得幹凈整潔的老太太。」

為什麽選蒲村場的呢?說起這個蒲村場可是大有來頭。原來,20世紀40年代,南師在靈巖山參禪時,就經常去現在已改名蒲陽鎮的蒲村場,這裏曾是中國空軍幼年飛行學校所在地。

抗戰爆發不久,規模不大的中國空軍就在人員與裝備上遭受了重大損失,已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考慮到長期抗戰的需要,借鑒蘇聯、德國和日本從少年就開始培養空軍飛行人員的經驗,1939年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總參謀長白崇喜和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委員張治中等建議成立空軍幼年學校,任命畢業於美國西點軍校的汪強將軍主持籌備事宜。

1940年12月26日,空軍幼年學校在四川灌縣蒲村場(今蒲陽鎮)正式成立,蔣介石任校長,汪強任教育長。學校於抗戰結束後的1945年停止招生,六年先後共錄取學生2101人。

今天,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學生約有1200多人,其中許多學生都成為時代的重要人物,其中有國際電腦界人工智能和模擬識別兩大領域的大師傅良藻,著名材料學專家何綽彥,著名水利學家何達明,著名原子能科學家塗劍穆,著名航空學家華錫鈞等,還有臺灣「行政院院長」、「國防部長」與「空軍總司令」、上將唐飛。另外被中國臺灣授中將、少將軍銜者不下百人。李濟深、白崇喜也紛紛將自己的兒子送進蒲陽空幼學校就讀。據說,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臺灣空軍的官方語言為都江堰市的「蒲陽話」。

當時,空幼的許多教官都是南師的朋友。因此,南師經常到蒲村場會友。而且,該鎮還有一個寺院叫般若寺,寺中一個老和尚非常風趣。在飯桌上,南師講了這個老和尚的兩件趣事。

一天,老和尚問南師:「你們在這裏辦學校做啥子?」南師告訴他:「為了抗日!」老和尚一臉茫然:「你們為什麽要抗日啊,你看日頭天天都照耀著我們,溫暖著我們,你們還要抵抗它。」引得南師和友人哈哈大笑。

還有一次,因為山居偏遠,關心抗戰的南師很想找張報紙看看最近戰況,於是就問老和尚:「你們這裏有報紙嗎?」老和尚想也沒想就回答:「有啊!」南師大吃一驚,難道這麽偏僻的深山老寺,也訂有報紙?便迫不及待地問:「報紙在哪裏?」老和尚伸手指了指山林,害怕地說:「一共有三只,要吃人,兇得很!」已經習慣四川話的南師這才明白,原來四川話中「紙」和「子」卷舌音和平舌音不分,老和尚誤把傳遞新聞的「報紙」聽成了要吃人的「豹子」了,害得南師空歡喜了一場。

晚飯後,牟煉讀了一篇關於太湖大學堂附設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畢業典禮的文字。慢慢地,我也知道了,飯後分享一些文章、有趣的段子和有價值的影像,也是太湖大學堂的課程之一。

臨走時,南師關切地問了一句:「神九對接成功沒有?」

這讓我大吃了一驚,我一直以為,南師可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學者,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如此關心現代科技。看來,我對南師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第三章:月在波心說向誰說

上午無事,宏忍師帶我去洗衣房,告知我全自動洗衣機的用法,我將換洗的衣服拿去洗了後,在曬衣的場所晾曬。

來太湖大學堂第三天,我才有時間完整地轉一下這個地方。

太湖大學堂位於江蘇省吳江市(現為蘇州市吳江區)七都鎮廟港村,位於上海西南110公裏、蘇州之南70公裏所在的太湖之濱。這是由南師主持創辦的教育基地,大學堂旨在傳播中國傳統文化,同時與現代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相結合,發展認知科學與生命科學的研究。

大學堂是南師居住與傳道的地方。大學堂占地280余畝,兩面臨太湖,氣勢恢宏,寧靜肅穆。傍晚的落暉靜靜地灑在草坪上、花叢裏和松枝間。人們在大學堂裏讀書、漫步或者修身,見面之時,點頭微笑,彬彬有禮。太湖水聲隱隱,和著松濤及學堂裏時時傳出的讀書聲,成為這片大地上最美妙動人的交響。

暮色四合,而太湖水聲依舊,夜夜拍打著大學堂的寧靜。

我在想,南師晚年定居太湖大學堂,應該是命中註定的緣分。

早在1960年代,南師居住於臺灣蓬萊新村時,客廳中高懸著著名書法家、《中央日報》社長、臺灣書法家協會理事長程滄波所寫雪竇大師的禪詩:
居士門高謁未期,
且隈巖石最相宜。
太湖三萬六千頃,
月在波心說向誰。

南師喜歡這首詩。學生林曦曾向南師請教,為何對這一首詩情有獨鐘。南師總是笑笑說:「你將來會明白。」直到太湖大學堂建成,林曦才恍然大悟。

據後來一次閑聊時南師所講,廟港是中國的「太廟」。很多人不解,因為太廟通常是古代王室祭祀祖先的地方,他為什麽說這裏是中國的「太廟」呢?南師解釋道:「七都有個廟港,太湖邊的廟港,可不就是‘太廟’——中國文化的‘太廟’。」

他點燃香煙,慢悠悠地說,這裏原來是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是太湖邊一個低窪的水塘。名不見經傳的江南小城吳江,能從當時激烈的「南懷瑾爭奪戰」中勝出殊為不易。澳門、杭州、上海、北京,誰都想引進南師,哪一個名頭都比吳江響。

關於南師選址太湖大學堂的過程,有這樣一段故事。

為選址建校,南師曾在杭州、上海考察多處,由各種因緣不湊而未果。時不我待,南師年邁,他不能再等了。於是,他力排眾議,決定選擇一個地方馬上啟動了。

那是1999年11月18日,南師應朋友之邀,順道來吳江看看。路上,朋友通知了當時的吳江市委書記汝留根:「南先生要來吳江,有5分鐘的時間見面。」

汝書記聽後連忙說:「那你來市委啊!」

朋友答:「不行,我找不到路。」於是商定在吳江賓館見面。短短的時間裏,吳江賓館前的甬道上已經鋪上了長長的紅地毯,兩邊擺滿了鮮花,報社、電視臺的攝像師都已趕到,市委書記汝留根率領四大班子領導已經在此恭候了。
當南師下了汽車,走上長長的紅地毯時,他為吳江市領導的誠意深深感動。而當汝書記向南師遞上自己的名片時,「汝留根」三個字更像一根思鄉的琴弦撥動了漂泊一生、四海為家的南師的心。當這個名字映入他的眼簾時,他笑說:「汝留根、汝留根,你是要我把根留在這裏嗎?」

不想此語竟然一語成真,南師隨後落戶吳江市廟港鎮,在這裏一住六年,直至去世。

南師在太湖大堤上走了一圈,其實當時的太湖大學堂位置只是一片低窪地帶,只有五個大水塘。然而,周圍煙波浩渺的太湖卻觸動了南師。他看後來了感覺,說:「將來在這裏騎著小驢子,讀書修行,一定非常美好。」
當時忙於招商引資的汝留根,對南師了解並不多,爭取南懷瑾更主要是出於吸引臺資的需要。「臺灣的企業家對他很崇拜,他如果來吳江,對我們招商引資有好處。」盡管土地資源緊張,但認定南懷瑾是個「寶」的汝留根大方表態:「要多少給多少。」據汝留根回憶,政府給南師的土地價格是4萬元/畝,這個價格實屬虧本,時任蘇州市委書記陳德銘覺得太低,兩次致電汝留根過問此事。直到聽說杭州市一主要官員因「沒能引來南懷瑾被省領導批評」後,汝留根這才為當初的堅持感到驕傲。

後來,南師曾多次半開玩笑地說:「就是汝大書記的名字把我騙來的。」汝留根趕緊解釋:「我要是能騙得了你,就不得了了!」

於是,時年82歲的他拍板買下300畝灘塗地,經過六年的建設,填土、種樹、修路、造橋、養花、餵禽,大學堂拔地而起。

太湖大學堂是南師一手籌劃、推動的,從動意、設計、建設到開課、維系,都是他老人家一馬當先,勇往直前,大家不過在後面跟著做些工作而已。從建築設計到裝潢設計,中外設計師的多個方案不能令他滿意,他就讓人買積木來自己動手搭建築模型,最終由建築師去畫圖落實,直到滿意為止。從整體宏觀風格到內外裝潢,幾乎每一個細節,包括房間桌椅如何擺放,掛什麽字畫,乃至大學堂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不傾註了他的心血,無不體現了他融合東西方精華文化的理念。

濤聲依舊,時光如風,2006年,附近的村民記得,這一片曾經的蘆葦蕩因一個人的到來,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六年前,南師來到太湖之濱,開始興建太湖大學堂。2006年初夏,歷經六年土木,始有規模,樓宇莊嚴,芳草萋萋,精英匯集。六年前,這裏是一片蘆葦蕩。六年後,按照當地人的說法,這裏變成了一塊風水寶地。南師曾經多次打趣地說:「以前這裏可是鳥不生蛋的地方,現在來了很多鳥爭著在這裏生蛋。」

曾經有人問南師:「您怎麽不去北京啊?」

南師說:「我不去,有位領導人邀請我,我說站在江邊過不去橋啊。走在橋上又怕掉到江裏啊。我不去,我是南方人啊!」

關於「地靈人傑」一詞,南師曾說:「王勃有雲:人傑地靈。一塊地方好,‘人傑’要排在‘地靈’前面。」

2006年7月1日至7日,熱愛傳統文化的人們有福了。

因為這一天,太湖大學堂正式啟動。

也正是在這一天,被譽為「金溫鐵路催生者」的南師帶著濃重的溫州口音說:「人間須大道,何只羨車行。區區一條鐵路算什麽。現在這個地方,我想修一條‘人走的路’。」南老師要修一條心路,一條使中華民族通向希望的心路:重整文化斷層,繼往開來。有形的路再難也易修,而修這條心路比有形的路要艱巨萬萬倍了。

還是這一天,年屆九旬的南師在太湖大學堂首次開講,內容是禪修與生命科學。他縱論古今的淵博學識和拉家常式的平易風格,吸引了各方人士,有些人甚至專程從美國、東南亞趕來。「讀中國古典的書,千萬不要以17世紀以後大家學了一點西洋文化文字邏輯的皮毛來看它,那就牛頭不對馬嘴,愈讀愈遠愈糊塗了。」在講到《黃帝內經》時,南師這樣警示大家。聽課名單上原來只有十幾人,最終滿堂達到八十多人。

南師也敘述了他為何花如此大的心血,來創辦太湖大學堂的原因。正因為「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南師在數十年前就曾經講道:「今日的世界,由於西方文化的貢獻,促進了物質文明的發達:如交通的便利、建築的富麗、生活的舒適,這在表面上來看,可以說是歷史上最幸福的時代;但是人們為了生存的競爭而忙碌,為了戰爭的毀滅而惶恐,為了欲海的難填而煩惱,這在精神上來看,也可以說是歷史上最痛苦的時代。在這物質文明發達和精神生活貧乏的尖銳對比下,人類正面臨著一個新的危機。」這段話,我也多次聽南師闡釋過。

兩千多年前,孔子感嘆當時的時代「禮崩樂壞」,諸侯為了膨脹的欲望而使整個社會逐漸陷入混亂不堪的局面。於是孔子奔走四方,隨緣教化,想要借助優秀的文化傳統恢復社會的秩序。

南師懷有的,也是相同的理想,他想運用認知科學、生命科學與東西方精華文化結合的研究與傳播,挽回這個時代所面臨的危機。他說:「我們雖失望,但不能絕望,因為要靠我們這一代,才能使古人長存,使來者繼起。為了挑起這承先啟後的大梁,我們一方面要復興東西方固有文化精華,互相取長補短,作為今天的精神食糧;一方面更應謀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匯,以期消弭迫在眉睫的人類文化大劫。」這是南師心中的宏願。

關於太湖大學堂的定位,南師有一套自己的標準:第一,非一般學校性質,與中外大學或文化團體簽約,針對特定主題進行合作。第二,致力於新時代中華傳統文化的研討與發揚,倡導深化基礎教育及社會教育的重要性。第三,放眼世界,推動中西人文科技文化實質的融會貫通。第四,太湖大學堂不是宗教場所,對於宗教文化,重點在學術及實證,故不舉辦宗教性活動。

在上海和太湖大學堂期間,南師公開授課五十多次,有數千中外學生當面聆聽過南師精彩紛呈的演講。演講內容涉及中國傳統文化與認知科學、生命科學,中國傳統文化與經濟管理、大眾傳播、金融監督,東西方文化與認知科學、生命科學,現代工商與人文、會計,國學與中國文化,國學經典導讀,《黃帝內經》與中醫科學,當代教育問題,女子德慧修養,中學西學體用問題,新舊文化企業家反思,人性的真相,如何提高身心修養,人生的起點與終站,神通與特異功能問題,答問青壯年參禪者,如何學佛,釋讀《達摩多羅禪經》《成唯識論》等佛學經典……真是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學識涵蓋儒釋道、禪凈密,融匯諸子百家、醫蔔天文、西方文化、前沿科技,涉足社會各行業,教化男女老少、中西精英、三教九流。南師的每場演講,智慧通達,幽默風趣,率性真情,慈悲可愛,讓不同國籍、種族、黨派、職業、年齡、性別的各色人等,都有「一次聆聽、終身受用」的親切感受。

「凡事我但盡心,成功不必在我。」對於太湖大學堂是否陳義過高的問題,大學堂這樣回答:「只問耕耘,不問收獲。」

南師客居七都廟港這段時期,不僅心系太湖大學堂的管理,同時對於當地傳統文化資源十分重視。建設太湖浦江源國家水利風景區,是七都鎮利用自身自然生態及歷史文化資源實現轉型發展的一次重要契機,南師對此表示支持,2011年,他以94歲高齡親筆題寫景區名——希望借由這個景區的建設,能對七都(廟港)的傳統文化資源進行挖掘整理,使其得以傳承與發展。

2012年,七都鎮政府決定建設老太廟文化廣場,南師對此鼎力支持,他提出要融太湖文化、吳泰伯以來的吳國優秀文化、儒釋道文化於一爐,以歷代聖賢為榜樣,影響當地人民重建人文自覺,提升修養,造福當地,影響周邊,而不要局限於狹義的宗教信仰。他不僅捐出18畝土地指標作為文化廣場核心區建設用地,親筆為老太廟題名,同時還發動太湖大學堂同仁共襄盛舉,為廣場建設捐資350萬元。其中100萬元是南師自己的稿費,他說:「這是讀書人心血換來的幹凈錢,雖然不多,但希望為此地人民的福祉與文化建設盡一份綿薄之力。」

老太廟文化廣場的恢復重建,從動意到規劃設計直至最後破土動工,都凝聚著南師的心血,他特命自己的學生——國際知名建築大師登琨艷先生為文化廣場做義務建築設計。

2012年9月4日,老太廟文化廣場舉行隆重的奠基典禮,南師又派學生出席並致賀詞——「這是本地張揚人文正氣,在新時代繼承優良傳統文化的標誌性大好事。」

太湖大學堂的大門墻壁為黑色,顯得莊嚴肅穆。

大門左側的石墻上鑲嵌著燙金的「太湖大學堂」幾個大字,右側的一塊牌子上用繁體字和英文寫著一系列大名鼎鼎的合作機構:

中國人民大學

法國國立東方語言與文化學院

中國科技大學

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

美國管理協會(中國)

ELIAS國際創新領導人進修

整個大學堂呈現出一種寧靜與安詳的氣氛,一條光潔的水泥路環繞著主要建築,進門右手邊的第一棟建築——八號樓,就是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的教室和孩子們的住宿樓,瑯瑯書聲不時傳入耳中。

接下來第二棟,是七號樓,一樓有個小書店,很多拜訪者都會來這裏買上幾本圖書,帶回去慢慢研讀。

七號樓的一樓有一個大廳,是多功能廳,既是做活動的大禮堂,也是大教室,又是晚上大家在室內練武功的地方。墻壁上掛了許多名家書畫的復制品。樓上有可供外地學員住宿的客房,我前幾次來時都住此樓。

六號樓緊挨著七號樓,樓下是廚房、小學餐廳和大學堂餐廳,大學堂餐廳中可坐70人,墻壁上懸掛不少古字畫的復制品,有宋代道教名家陳摶老祖的:「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有雍正的書法作品「博問廣采」「知人則哲」等等。
二樓和三樓依然是客房,主要供大學堂常住的學生居住,包括李淑君女士、王洪欣先生、馬宏達先生等,我的住處即在二樓。

因為江南多雨,所以太湖大學堂內主要建築之間都用回廊連接。從六號樓穿走廊前行60米左右,便是南師工作的主樓。南師、劉雨虹老師、宏忍師、馬宏達、牟煉和太湖大學堂的工作人員等皆在一樓工作。大廳懸掛有司馬光、唐伯虎、文徵明、孫中山等人的字畫復制品。還掛有劉子仁的墨荷圖,王鳳嶠題詞「一華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據說以前是掛在香港的客廳中的。一樓還有廚房,主要為南師臨時做一些食品。二樓有理發室和南師的臥室、書房、起居室、藥房等,也掛了許多名家書畫的復制品。南師通醫藥,有學生、客人不舒服時,南師常對癥施藥給予治療。三樓是圖書館,全部是南師個人藏書與字畫。南師藏書之富,世人難以企及。這批藏書有數十萬冊之多,經國家特別批準,從香港一次全部運進來,其中除囊括中華文化典籍之精華之外,兼攝世界文史、地理、哲學、政治、經濟、科技、醫學、文學藝術……堪稱收藏宏富的圖書館。

出主樓,穿走廊前行60米左右便是禪堂,是南師講學、學生修行的地方。每日早、中、晚,這裏的一樓大堂和二樓禪堂都有人在禪修,三樓還有閉關室。二樓有治療室,一樓有洗浴室。

站在在太湖大學堂的高處,俯瞰下面,我驚奇地發現,整個操場上的草坪裏,由草木形成的兩個巨大的太極圖赫然映入眼簾。

我認為太湖大學堂最迷人的地方當屬太湖大堤。湖風輕拂,濤聲陣陣,蒼翠的柏樹護衛著太湖大學堂的寧靜與神秘。

晚飯時,遇見北大國際關系研究所所長袁明教授來訪南師。

袁明教授是研究國際關系的專家。南師還在香港居住時,袁教授就和北大的吳樹青校長去拜望過南師,此後就常來看望南師。

袁明教授此行,是為明天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家長會做學術報告的。飯後,我向南師等人推薦觀看了湖南衛視高考專題節目《高考天問》,因為下午完全沒有想到袁明要來,節目中有批評清華和北大的內容,弄得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隨後,南師說:「國平來自四川,在灌縣工作,前不久做了我的一個關於四川的訪談,現在誰來給袁教授讀一讀?」於是,由上海教育電視臺的崔德眾兄用非常標準的普通話朗讀。

第四章只緣一會靈山後

在崔德眾讀我文章的同時,我向袁明教授介紹了南師與袁煥仙的淵源,袁教授也被南師的蜀中奇緣深深吸引感動。半個多世紀的往事被我們重新撿起,勾勒出南師蜀中生活的片段。

拂去歷史煙霞,四十四年前的靈山一會歷歷在目,宛如昨夢。

那是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夏天,被譽為「鹽亭老人」的一代禪門宗匠袁煥仙先生,來到四川灌縣「諸峰聳蔚,俯瞰萬流,極趣清幽」的靈巖山掩關禪寂。

袁煥仙(1887-1966),名其章,字世傑。四川鹽亭縣麟瑞鄉龍顧村人。少有逸才,倜儻不羈。健談論,善畫,工書,早以辭章聞。清末時應童子試,年13歲名列前茅,先宿震之。辛亥革命後,畢業於四川法政學堂。

民國五年(1916年)後,袁煥仙曾任越西縣知事、鹽邊縣知事及直、魯、豫十四省巡閱使署及川康綏靖公署高等顧問。民國十五年(1926年),廣州革命政府在北伐進軍中,委派楊森為國民革命軍二十軍軍長,駐防萬縣。楊森委派袁煥仙署理夔關監督,兼任聯軍總司令部軍法處長。當時朱德曾任楊森部團長職務,與袁煥仙關系很好,而且在關鍵時刻,袁煥仙還曾救過他,因此朱德一直稱袁煥仙為「煥哥」。

袁煥仙素來信奉佛教,精研內典。四十歲時,見國家多難,人心緣溺,於是棄政從佛,先後師從吳興吳夢齡、鄂之翹楚秀空、蘇州李印泉、穹窿山道堅,後皈依報國寺印光大師。袁煥仙曾經在成都十方堂禪院苦參「德山小參不答話」句,連日廢寢忘食。一天夜裏,大殿插住的大門「哐當」而開,他豁然大悟。

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蜀中碩彥大竹蕭敬軒、巴縣朱叔癡、榮縣但懋辛、潼南傅真吾等一百余人恭迎袁煥仙於成都三義廟住持維摩精舍。

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袁煥仙當選為「國大代表」,到南京參加「制憲國大」會議,並在南京成立首都維摩精舍,盛況空前,許多國民黨政要如陳誠、陳立夫、周宗嶽等時來參叩,執弟子禮。袁煥仙但以佛法供人,不及其他。人強詢以政,不得已,著《我之國是》,但求全國團結以禦外侮,安息以厚民生。曾赴臺灣講學,臺灣地區、日本等地大德均希望他留在臺灣弘揚佛法,袁煥仙均予以謝絕,一年後返川。隨後常往來於內江、重慶、潼南、鹽亭、中江各地,講授佛學。

1949年後袁煥仙回鹽亭老家休養,1966年,「文革」將起之時灑然圓寂,享年八十。

袁煥仙先生著述宏富,曾寫日記數百冊,頗富懿言嘉行及史料。又作詩、文、詞及楹聯千百章,都在「文革」中散佚,《維摩精舍叢書》第一函雕版亦毀。叢書第二函未及匯刻,現在尚存的僅有《心經》三講,《釋通禪與王恩洋》《東方學術之函討》《說莊子齊物論序》四部而已。

或許,袁煥仙在上山之前,很可能就「去何處閉關參禪」一事請教過十方堂住持昌圓法師,昌圓法師或許建議他去的就是靈巖寺。因為早在1937年,昌圓法師就曾與其弟子能清和尚住持過灌縣靈巖、般若兩寺。

據袁煥仙先生的弟子、著名大德楊光岱所整理的雜章中介紹,袁先生在下山前曾為靈巖寺正殿撰有一聯:

溉數萬頃良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好個比鄰秦太守;

揉千七則藤葛,不說話亦墮,欲說話亦墮,拈與胡僧阿耆多。

該聯既表達了袁煥仙先生對都江堰的修建者李冰的由衷贊美,又蘊含了他對佛學的無限向往。

抗戰時期,成都某報曾載:

「有一南姓青年,以甫弱冠之齡,壯誌淩雲,豪情萬丈,不避蠻煙瘴雨之苦,躍馬西南邊陲,部勒戎卒,殫力墾殖,組訓地方,以鞏固國防。迄任務達成,遂悄然單騎返蜀,執教於中央軍校。只以資稟超脫,不為物羈,每逢假日閑暇,輒以芒鞋竹杖,遍歷名山大川,訪盡高僧奇士。復又辭去教職,棄隱青城靈巖寺,再遁跡峨眉山中峰絕頂之大坪寺,學仙修道雲雲。」

這位南姓青年就是當年前來蜀山尋覓劍仙的俠少南懷瑾。

南師1918年生於浙江溫州樂清。自幼接受傳統私塾的嚴格教育,及至少年時期,已遍讀諸子百家,兼習拳術、劍道等各種功夫。同時苦心研習文學書法、詩詞曲賦、天文歷法諸學,並深得其精要。20歲前,南懷瑾所拜的師父,門派眾多,多達80余人。他畢業於浙江國術館國術訓練員專修班第二期,並以姿勢優異而榮獲同期學員冠軍。

彼時,還珠樓主李壽民所著的武俠小說《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正風靡一時。後來,在一次晚飯時,南師曾笑著對我說:「不只我喜歡看還珠樓主的書,很多人都愛看。」

於是,1937年5月,年僅20歲的南師只身入川。

兩個月後,抗戰爆發,南京政府遷到重慶,一些朋友也來到四川,相遇時都說他有先見之明。南師卻說,他們不曉得,自己其實只是想到四川尋覓劍仙,學習劍術而已。

南師入川之後,正值抗戰軍興。他毅然考入中央軍校政治研究班第十期,畢業後進入軍隊,屯墾戍邊。不久,南師調回中央軍校任政治教官。又入華西壩金陵大學,研究社會福利學,以期服務社會大眾。每逢假日閑暇,芒鞋竹杖遍遊蜀中名山大川,訪求高僧奇士。青城派劍術高手王青風,就是在這段時間結識的。

其時,住在鶴鳴山的青城派高手王青風被四川武林人士譽為一代劍仙,南師聽說此人後,上山尋訪他多次,終於得見其面。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南師與王青風之間已建立交情。一次,南師請王青風演示武功。據張懷恕的女兒秦明在《五十年來的近事——懷師》一書中記載,王青風站在山頭上,用手一指,數丈外山峰上的一棵老松即應手而倒。南師童心未泯,很驚訝地問王青風何以沒有劍光。王青風說:「我早已經告訴過你並無此事,欲練至有光,另有一番道理。」這時,南師又請王青風的大弟子表演,但見他用鼻孔吼氣,便看到他站立之處,周遭山土轉即成塵飛揚。南師回憶說:「此二次表演都是親眼目睹的事實,由此而相信中國武術,的確可練至甚高甚妙境界。」

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暑假,正是青枝綠葉時節,身材矮小的南師借休假之機,背著一把長劍悄然上了靈巖山,前來看望他的至交、靈巖寺的住持傳西法師。

此時,袁煥仙已在山中閉關了一段時日。

靈巖山之所以在中國文化史上享有大名,很大程度上即得益於傳西法師。他曾經邀請李源澄來此創辦靈巖書院,邀請馮友蘭、錢穆、蒙文通等來此讀書,邀請川北大德袁煥仙至此閉關,邀請好友南師來此遊玩,於是才有了「靈巖禪七法會」,才有了袁煥仙與南懷瑾的相識。

關於南師與袁煥仙的首次相遇,因為時間久遠,傳出了很多版本,在南師身邊生活百日,而我始終沒有來得及印證。其中有一個版本如是說,袁煥仙在靈巖寺閉關,對經常登山的南師已有所耳聞,他發現南師雖然年輕,卻非等閑之輩,他有意要傳道於南師。這一天,南師又到靈巖寺去,正好袁煥仙出關,兩人一見面,袁煥仙便先打招呼:「南教官,你好!」南懷瑾趕緊還禮,忙道:「聽說您是有道的高人!」袁煥仙說:「哪裏哪裏,我看你武功很高,向你拜師!」南懷瑾謙虛一番:「不敢說教,陪你玩玩。」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簡單。後來,袁煥仙真的跟南師學了一套太極拳。但真正有意義的是,南師從此拜在這位禪宗大師的門下,走上學佛學禪、弘揚傳統文化的道路。

從此,靈巖山一會,成就了袁煥仙與南懷瑾的曠世佛緣。

袁煥仙先生曾囑咐南懷瑾說:

在山數十日,且見諸禪德巍然自拔,有獨立振衣之概,老人至喜也。攝其眾向道,導其徒回車,風其儔化行方國者,實為懷瑾。而懷瑾律己過嚴,責人如己,老人至慮也。律己嚴,可也;責人如己,不可也。何也?律己嚴,過必遠;責人嚴,眾必減。眾果減矣,汝縱口如河沛法若雨,其誰輔汝紹隆玄化而導行天下?古人所以有遇風而息之懼也。諺曰:不癡不聾,不可作翁。班子曰:水太清則無魚。圓悟勤又嘗以示大慧杲者也。統此故紙。懷瑾閱卷自悉,無庸老人重拈。今社會非古也,朋友可借援而不可期以輔汝紹隆玄化。古有之普化、克符,吾宗家範,今恐無。必以無而現諸有,於內則多咎,於外必多尤,咎尤交傾,進程必礙,先哲所謂欲速則不達者也。余意,燃千聖之心燈,續四生之慧命,不必外期友朋,要在自育一期超士,所以孔子道行,內有顏閔曾仲,不假外交伯玉、原讓。懷瑾此後念頭當改,不然,徒滋煩憂耳。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一方面,袁煥仙一生收了很多門生弟子,唯獨對南師最為器重,認為南師「巍然自拔,有獨立振衣之概」「攝其眾向道,導其徒回車,風其儔化行方國者,實為懷瑾」,評價相當高。另一方面,也指出南師的缺點——「律己過嚴,責人如己」,是他最擔心的——「老人至慮也」。袁煥仙這麽坦率、這麽嚴肅地指出南師性格上的弱點,在南師的一生中,恐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律己過嚴」,經過幾十年的人生歷練,南師的這個「毛病」始終沒有改掉。但「責人如己」的確是徹底改變了,他對人非常包容,慈悲廣大,有教無類。

當時正值袁煥仙禁語,南師非常郁悶:「朋從我思,繁興我疑,無由啟迪。」他的好友傳西法師說:「我想稟告袁師,請求他對你的疑問以筆作答如何?」南師喜而合十道:「太好了!」於是,靈巖寺住持傳西法師出面征求袁煥仙意見:禁語期間則以筆作答,非禁語期間則口頭講授。袁煥仙同意此法。於是,短短數十日中間,袁南二人的對答遂成巨帙。

如有一次南懷瑾問道:「什麽是‘六根’、‘六塵’、‘六識’?」

袁煥仙回答:「石頭就是六根,柱子就是六塵,‘琢棒’就是六識。」

四川人把打人木棒習稱為「琢棒」。所以南懷瑾聽了茫然說:「先生如此‘漫言’,學生不能領會。」「漫言」,意思是可笑的戲言,如稱「漫畫」。

袁煥仙說:「你如此‘漫問’,誰要你領會?」

南懷瑾仍未領悟,又問:「佛教中說,‘眼耳鼻舌身意’為‘六根’,對應‘色聲香味觸法’六塵,根塵相接,生出‘眼耳鼻舌身意’等識,稱為六識。如今你卻說六根即石頭,六塵即柱子,六識即琢棒,這豈不大大違反佛教教義,不符合佛典嗎?」

袁煥仙見他拘泥書本不能警悟,非常生氣,提筆寫道:「你既然已明了教義,貫通道理,即自己解脫可也,又何必到我這裏來嘮嘮刀刀?」擲筆寂然在定。南懷瑾無語潛退。

第二天南懷瑾再參,問:「即不許作如是道理會,然則學人淺機從何得入?」

袁煥仙答:「汝是何年何月何時何地出的?」

南懷瑾久久無語。

袁煥仙說:「既未出入,何為出入?既無當下,一派圓成。誰是淺機?誰為深學?咄,無疾而呻,無病而藥,釋迦老子亦救汝不得也。」

南懷瑾問:「學人於此上不得,下不得,取不得,舍不得,盡平生力忘不得,計不得,祈師慈悲方便接引。」

袁煥仙答:「好好,恐汝雖如此說,未到此地,果屆此也,恭喜賀喜,好消息將到矣,諦聽諦聽!當人於此千萬不可退步,不必作必悟想,不必作不悟想,不必想不必不想,行時坐時,醒時眠時,朋友交接時,妻兒子女會合時,但略略管帶,自然壇子內走不脫鱉。」

南懷瑾問:「學人疑情不起奈何?」

袁煥仙說:「只為你要信。信不立,疑何馭?疑信兩忘,復是何物?此第一徹頭也,千萬莫要放過。」

南懷瑾問:「疑信兩忘,就學人分上撿之,卻無一物。」

先生說:「瞎漢!說卻無一物者。是有一物邪?無一物邪?好看好看。此釋迦老子、三世諸佛及一切賢聖入德之門也。這個徹頭,盡大地是我口都贊不及,慎勿失之交臂。」

又有一次,南懷瑾問:「世上既有真假,那什麽是真?」

袁煥仙說:「湯圓煮油鍋。」

南懷瑾問:「如何是假?」

袁煥仙說:「油鍋煮湯圓。」

南懷瑾更茫然:「如此談話,益增迷惘。請老師剴切直示,解除學生迷惑。」

袁煥仙說:「咄,你何不說迷惘益增,你學生來解除老師我的迷惑?」

南懷瑾久久默默無言,有些領悟了……

又一天參禪時,南懷瑾問:「學人參情緊切,或覺大彌虛空,或金光閃爍,或顯赤白黃綠等光,大如月輪,小如豆粒,或如電光閃爍時,未審何至,屬優屬劣,未知何從?祈示。」

袁煥仙說:「概屬光影,汝但不著,亦許勝境,若欲取之,翻成大患,何也?蓋汝之本體無相,無空無不空也。」

南懷瑾問:「正參話頭時,忽覺虛空粉碎,大地平沈時如何?」

袁煥仙說:「咄!我說汝白晝見鬼,何也?虛空無形,汝從何碎?且不說粉,趙公山高,靈巖山低,汝從何平?且不說大地非大地。」

南懷瑾問:「參話頭不能虛空粉碎,大地平沈邪?」

袁煥仙說:「恭喜恭喜!虛空粉碎也。賀喜賀喜!大地平沈也。細檢細檢!」

民國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冬月,南師搜篋殘簡,找到部分當時的對答語錄,認為「此千聖之心燈,入德之梯航也」,不敢藏私。於是選擇了其中「其言顯,其義幽,其理約,其事質」的語錄,「爰出鴻爪,饗我同仁」,輯成一冊《靈巖語屑》,其中有許多「禪機警語」,對南師一生影響巨大。

據南先生回憶,記錄這些文字時,「靈巖紅葉,正滿山也!」當時,袁煥仙筆示口授南師者比現在《靈巖語屑》多出數倍。南師後悔當時「固忽而輕之」。以至於袁煥仙當時口授則幾罄忘,筆示幸能略存殘紙,因此,當南師檢篋之際,一讀再讀,汗淚交傾,不由感嘆:「此獅子一滴乳也。」

南師後來曾對傳西法師、楊光岱、馬白眉等說:「這是一段奇緣啊,倘非國變,何緣入川?倘不入川,這一段提不起放不下的公案,從何處了?仔細思量真是令人汗淚交傾不止。」

是年九月,正是靈巖山雲高氣爽,紅葉遍山之際,袁煥仙專程為南師舉行了一場「禪七」活動,特別指定南師為首座,並負責敲引磬、木魚,擔任維那。

我到太湖大學堂之後,南師與我多次談到此事。他說,當時的他對於「參禪打七」等佛門規矩一無所知,只因傳西法師極力慫恿,加以袁煥仙特別指定,他於茫然中照辦。「過後回想,真似一出煥師編導的夢幻大戲。」此次「禪七」,參與其中的還有傳西法師、潘子玉、楊光岱、王延鶴等近十人,並非如後來謠傳「靈巖禪七大法會」的故事所說。但當時此舉,正如莊子「颶風起於萍末」之言,實在是不可思議,不僅成為現代四川佛學界的大事,也成為中國現代禪學「維摩禪」興起的重要標誌。

參加靈巖禪七法會者中最出名為南懷瑾、釋通寬、楊光岱三位先生,被譽為「三大元」,成為袁煥仙先生成就最高的弟子。

「靈巖打七」法會進行到第三天,袁煥仙手持戒板,指著靈巖寺住持傳西法師問:「是什麽?是什麽?快說,快說!」傳西無語。先生搖頭數下,自言自語笑道:「又放走一個。」

袁煥仙然後又以戒板指南師問:「是什麽?是什麽?快說,快說!」南師亦無語,先生卻點頭數下,亦笑道:「你很好。」遂帶至佛前問道:「當時我叫你快快道來!你為什麽無語?」南師答:「我當時不知要說什麽,所以無語。」先生問:「你現在心中有一個什麽嗎?」南師復無語。

袁煥仙令其大喝,剛三聲,便道:「停。你看你有個什麽?」南懷瑾曰:「現在覓我心中無有個什麽。」袁煥仙說:「此千聖之心燈,當人之慧命也。無再滋疑,快拜!快拜!」南師於是跪拜,袁煥仙隨後禁止南師語,一時大家驚訝不已,謂同兒戲。南師自己也不知所措,於是表面同意,心中卻滿腹疑問。

打坐了一會兒,南師站起來問道:「既然說學人有個入處,說胡一計生死,便爾前途茫茫?」袁煥仙厲聲斥道:「醜!你看你說的什麽,生死未了的那個份上是有生死是無生死,是前途茫茫是後路茫茫?」南師彼時當下釋然,遂禮拜在地。

當時,參禪的眾人正在瞑坐沈思,南師與傳西法師毗鄰而坐,顧視諸人坐禪,好像無疾而呻,無韻而哦,而傳西亦正凝神在坐也。因而內心不牧,幾次嗤之欲肆,袁煥仙因此振威大罵道:「怎麽如此不懂事!」南師當時被袁煥仙一陣痛罵,如病得汗,如夢得醒,驚悉個事原來如此不費力,不值錢,於是斂笑,遂爾收神,凝然與同學及傳西等寂坐參禪。

又過了三天,果州一位道士來靈巖山,在袁煥仙室中閉戶圍爐夜話,潘子玉、王子賽兩先生及周楊諸子皆圍爐邊。南師遠隔重樓,但是卻能看見先生室中人物、狀態、話言,如同處一室,驚訝不已。於是,恭請袁煥仙到祖殿談此事。袁煥仙大罵道:「我還以為你是個人,竟然會作這樣的見解?」從古至今無論學佛或習武,許多人過分註重神異之事,反而越迷越遠。。這件事對南師影響甚大,他後來也曾說:「神通與神經是兩兄弟。」

是年冬,虛雲大師自曹溪來陪都,成都尊宿聚於文殊院,同請昌公老法師與袁煥仙躬赴陪都,迎虛老來成都。南懷瑾陪同袁煥仙叩虛雲老人,通報那晚所見奇事。虛雲老和尚說:「嘻!南先生,若不是袁老居士手疾眼快,你就非常危險了!」

浙江永嘉人釋通寬,素與南師為同學好友。後投身軍界,以病皈依於峨眉山大坪寺,拜釋普明師。民國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釋通寬來灌縣靈巖寺與傳西、南師日夕參究。

「靈巖禪七」法會開始後,通寬敲擊木魚四日,無所進展。第五夜手持鋼針,跪於韋馱像前,以針自刺臂及兩手,哭訴道:「通寬不悉往昔所造何種惡業,四惡未報,一性愚頑,今於佛前僧前法前痛悔前非,不造後惡,倘有所入,畢此身心,誓宏大法。」言語已畢,臂血、眼淚交落如雨。

南師見此情形,憐憫之心頓起,讓他站起來,問道:「老兄如此這般,所求何事?」通寬答:「求佛。」南師問:「兄是何人?佛是何聖?求是何心?」通寬無語。南師以掌擊通寬,通寬仍然無語。於是南師連打他數掌說:「青天白日,胡思妄想幹什麽?」通寬於是有所省悟。

第二天天剛亮,袁煥仙一見通寬,就拉著他手,命他拜於佛前,說:「快拜!快拜!前途尚有十八灘在。」南師等人聞悉後皆大驚,認為袁煥仙勘人之能不遜色於宋代的妙喜。後來,袁煥仙赴成都,通寬也於靈巖赴李子方七會下山,與袁煥仙在成都少城公園相見。一見面,袁煥仙便審視通寬良久,然後問道:「哪裏來的魔氣這麽深?」通寬正想回答,袁煥仙又厲聲道:「不是。」

四川廣漢三水關人楊光岱,畢業於綿陽高中。時年二十四,因病來靈巖山,準備在此長久居住。袁煥仙同情他,命他念文殊五字真言,楊光岱表面答應而內心不以為然。不久,袁煥仙在靈巖山舉行「禪七」法會,讓楊光岱參悟學習。
「靈巖打七」進行到第三天,楊光岱依然心神不寧,動定皆違,於是準備偷偷地走掉。哪知剛到門口,猛犬暴至,楊光岱大聲呵叱,奮力驅趕,好一會兒,猛犬才離去。此時,楊光岱再返觀身心,脫然若釋,第二天在佛堂上,楊光岱將所見告知於袁煥仙。袁煥仙說:「不不!快拜!快拜!」拜完後,楊光岱自語道:「從今而後,乃知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也者無一物也。」袁煥仙厲聲斥道:「何不道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和也者,有一物也。」

又一天,楊光岱同南師至參禪佛堂,抵門南師以掌將楊光岱掀翻在地,曰:「是什麽?快快道來!」楊光岱說:「你青天白日,遇到鬼了嗎?如此胡鬧做什麽?」隨後見袁煥仙。袁煥仙問:「你從什麽地方來?」楊無語,即禮拜。袁煥仙道:「不是不是,好好學佛,莫錯認賊贓。」楊光岱亦無語,復拜,袁煥仙厲聲說:「向你道不是,禮拜個什麽?」楊仍無語,再拜,袁煥仙滿意而笑。

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袁煥仙閉關結束,離開靈巖山,來到四川省府成都,與傅真吾、但懋辛、蕭靜軒、朱叔癡諸居士共建「維摩精舍」。 因為袁煥仙與南師等人的努力,維摩精舍後來與歐陽竟無先生主持的支那內學院一道成為長江流域兩大居士弘法集團,袁煥仙與南師於此居功甚偉。

關於靈巖寺對於南師之重要性,由其回憶可見一斑。南師說:「記得我在靈巖山下來後師友皆說我明白了此事。我自己也覺得對了。果然在此後,什麽都容易懂了。這一點是根本智、無師智。凡是什麽新舊學問,疑難雜癥,不懂的,到了心中,只要一念回光,什麽都眾流歸元,就都懂了。如石頭投到大海中,連個波紋都不見,提起即用,放下便休。」為了潛心修道參禪,南師後來竟毅然辭去中央軍校教官之職。數年歲月,袁煥仙和南師師生情誼甚篤,有如父子。由此可見,南師有後來舉世皆知的大成就,靈巖寺和袁煥仙應該是其人生之重要轉折。

袁煥仙在靈巖寺時,只有南懷瑾一人追隨身邊。後來,追隨袁煥仙的弟子越來越多,許多人年齡比南懷瑾大十幾歲、二十幾歲,但都稱南懷瑾為大師兄。南懷瑾因此成為維摩精舍開山首座弟子,也是成就最高、影響最廣的弟子。
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五月,南師入峨眉山大坪寺閉關修持。隨後,憩夏青城。再後即遠遊康藏,窮探密宗之奧。

1947年內戰開始不久,南懷瑾先生返回浙江樂清故裏,旋即歸隱於杭州天竺寺。

1948年,南懷瑾首度赴臺考察,時間達三月左右。

1949年春,南懷瑾只身赴臺。

一個甲子過去了,蜀山仍然挺立在南先生的記憶之脈上,蜀水仍然流淌在南先生的生命之河中,蜀地的師友故交和風土人情仍然鮮活在南先生九十多年的生命錦緞上。正是:
蜀山蒼蒼,岷水泱泱,先生之情,山高水長!
聽了南師的蜀中傳奇經歷,袁明教授感慨萬千。

第五章:師為教育試耕田

2012年6月29日,是召開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家長會的日子,學校上下都在為家長會做著準備。

早晨八時,與袁明教授和新加坡戲劇家唐嘉猷先生等共進早餐。在餐桌上,我與袁明教授談到了北大的一些人,如湯一介、謝冕、臧棣、季羨林、林庚等人,也談到了四川雙流劉門及劉門湧現出的大學者劉鹹和他的《推十書》,談到北大在西南聯大期間的一些人與事,談到四川作家馬識途等。

唐嘉猷研究戲劇,在新加坡卓有影響,因為孩子在太湖大學堂讀書,因此,他常來這裏,既為見見孩子,更為聆聽南師教誨。我在飯桌上與旅居美國的唐先生談到了戲劇家高行健、魏明倫,導演蔡明亮等,甚至談到了現在美國的高爾泰先生。

總之,話題很廣,隨意漫談。

袁明教授和唐嘉猷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國平,你的知識面實在太廣了,簡直就是一個活Google,以後我們就叫你‘Google王’好了。」後來,我又跟李淑君等談到了廟港的虞山面館、各種小吃等一些事物,淑君姐說:「哇,看來你的不僅用腦袋Google,還要用腳步Google,真是太厲害了。」

李淑君是臺灣最早追隨南師的學生之一,大學時代即開始聽南師講課。她給我講了一段找李登輝募集資金的故事。

那是20世紀70年代初,「東西精華協會」成立後,曾面臨經費不足的困境。當時南師一方面拿出自己不多的積蓄;一方面面向社會募集資金,因此,那段時間南師的學生抱著募捐簿到處募捐。

李淑君當時在臺大經濟系念書,有一次,在上課前,她拿著協會資料在課堂上募捐,當時準備上課的教授李登輝進了教室,他拿起募捐簿看了看,當場捐了500元,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據說當時李登輝的月收入約1200元,募捐款相當於他當時一個月工資的一半。李淑君高高興興地回去報告南師,卻被南師說了一通:「對一個清苦的大學教授來說,500元不算多也不算少,你怎麽好意思向他募捐呢?」

當天下午,我參加了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家長會。近百位家長濟濟一堂,在七號樓的大廳裏靜等會議開始。

許多家長都見證了這塊教育試驗田的耕作過程。

正如一位訪客所說,這是一位95歲的老人在太湖邊上推動的實驗。多年來,南師一直在發出警告:近代教育出了問題。

「世界出了問題,因為百年教育出了問題。」早在很多年前,南師就清晰地認識到了教育出了問題並四處奔走呼號,而中國教育問題尤其多,積重難返。南師說現在的孩子都是「貴族」,吃飯不懂拿碗,因為在家裏都是大人在餵。這樣的教育不出問題才怪,這樣教育出來的人管理世界不出問題才怪。南師對中國教育進行過總結,他認為:一百年中教育有五次改革,不過是「扒層皮」「洗個澡」,基本都是錯誤的,他用一句話「凡事我但盡心,成功不必在我」表達對教育改革的決心。

南師決定,將這裏作為教育試驗田,希望能為中國教育的健康發展找到一條路子。

建成後的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位於太湖大學堂之內,是一所小學住宿學校,校區綠草如茵、環境幽雅,所有的校舍都采用最環保的建材,自然通風的設計,讓小朋友在天然、舒適的環境中成長與學習。「體驗式教育」為學校主要教學法,以歐美的「戶外、環境教育」理念為基礎,融合了現代美國「系統思維」教學法,主張「開放式教育」。同時,結合南師人文融匯的教育理念和方法。學校的老師們相信,這套教育方案對現代城市中成長之獨生子女的成長有極大的助益。

2007年,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正式開學招生。

南師創辦這個小小的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定位為 「國際實驗學校」。 「國際」就是吸收國際教育經驗,兼攝外文等國際文化;「實驗」什麽?實驗反對百年來的錯誤教學方法,實驗自己的方法。別人的孩子在抄課文,我們的孩子在讀小說。當初家長擔心孩子跟不上,現在好了,都考上了。不但考上了,還學會了生活。生活的本質是什麽?一句話:學會做人。

孩子是家長的鏡子。焦慮的家長造就了同樣焦慮的孩子。世界不快樂,註定在這個世界中孩子們也不會快樂。南師曾說,家長們最大的毛病就是「將自己未達成的願望,轉嫁到子女身上,這個轉嫁忽略了子女的能力、興趣與性向」。
不快樂的學習註定是病態的。快樂還需要訓練嗎?南師認為:在不快樂的社會,快樂的確需要訓練。

因此,南師希望,將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打造成一個快樂成長的「實驗田」。

許多家長詢問:這能適應信息爆炸的時代嗎?或:孩子都不知道社會上有多少壞人,在完全的溫室裏成長,將來怎麽辦?

學校領導的看法是,普通中國孩子一方面被萬般呵護,恨不得飯都得餵;另一方面層層加碼學習,淪為「應試奴」。而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的孩子則主張學習靠自覺,並鼓勵掌握做飯、習武和野營技巧,為自己的安全和生存打下堅實基礎。

學校更重視培養孩子的責任感。責任感是另一項學習的要素。在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的班上,除班長、課代表外,還有秩序長、桌長、櫃長、日期長和自省長,幾乎每位同學都有「官職」,目的就在於培養學生的責任感與自信心。
南師要求,孩子們除了責任感之外,還必須有愛心。在2012年6月21日的畢業典禮分手時,大的學生摟著小的學生,哭成一片。大學堂實行「大帶小」,哥哥帶弟弟,姐姐帶妹妹,同吃同寢。讓獨生子女找到親情。曾有一位問題小孩,來時肌肉僵硬,心理僵硬,嚴重自閉。在同學們的幫助下,很快恢復正常了。孩子的母親說,「學校幫我撿回了一個孩子」。

其實,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並非一開始就知道教育改革的路到底該怎麽走。大家是在南師的指導下,集思廣益,一邊探索試驗一邊總結經驗,路就是這樣走出來的。

孩子不是靠「管」出來的,是靠「影響」出來的,言傳身教。這是大學堂的教學理念,也是實驗學校的理念,學校因此對教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為了給孩子講一個道理,經常要捱一個時間點,切入進去教化他。

讓孩子在無壓力的狀況下受到教育,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很難。

小小一個實驗學校,匯聚了國際的、中國臺灣的和大陸的各方師生,語言交叉,如何統一價值觀成了難題。郭校長說,選取學生主要看家長的價值觀。太世故的一概不收。曾有一位上海來的優等生,被當地報紙評為「十大小記者」,最終被大學堂勸退,因為她成功心切又懷疑一切,並將這種情緒波及其他孩子。

這裏的的學生還不許用手機、電腦,不看電視,但鼓勵自己查字典、辭典。比如查「虎皮鸚鵡」,電腦是點對點一下子查到了,而查辭典要經過什麽科什麽目,對同類鳥群也有了解。

學校的教學講究文武合一、古今合一、中外合一。在書架上我還看到了英文版《聖經》讀本。課時雖滿,但學生不累,每天中午靜定,下午都有體育,周五全天學習做飯和戶外活動。

假如你問這裏的學生,今天是什麽日子,他不但能回答幾月幾號,還會說今天是端午或者中秋,應該吃什麽,註意什麽等傳統養生知識。

夜晚的學校靜謐安詳。仰望北鬥七星,聆聽鳥叫蛙鳴,遠離互聯網世界的孩子在飽讀東西方經典。

既然要把這所學校做成試驗田,南師就決定對課程進行改革。在全校師生的共同推動下,課改取得良好效果。

課程主要包括文、武兩部分。

大陸的體制課程——數學、語文、英語。其中數學、語文采用江蘇版本的教材,進度跟普通學校一樣,不進行考試,但會做測試題,測驗學生的知識掌握情況,不能達到合格的,會進行補測;英語使用臺灣薇閣小學自己研發出版的教材,教法跟普通學校的英語教學類似,要求記單詞、背句子等,孩子的口語普遍不佳,有個別好的,是因為來太湖前英語就比較有優勢;至於教師,數學、語文基本是大陸正常學校的老師和師範畢業生,英語老師基本是臺灣地區和國外的老師,口語交流都非常OK!

經典課程,開設有《千字文》《幼學瓊林》《古文觀止》。這是按年級次第進行的課程,一、二年級學習《千字文》,三、四年級學習《幼學瓊林》,五、六年級學習《古文觀止》。主要理念是,首先,學習文言文,從認古字開始,《千字文》1000個漢字,掌握其讀、寫及本義,打下以後學習古文的基礎。其次,學習號稱小百科全書的《幼學瓊林》,對天文、地理、人事等有整體了解。最後,學習《古文觀止》,學習古文中最具欣賞價值的文章。孩子如此次第學習結束後,就為以後深入學習文言文打下了堅實基礎。

讀經課程,每天共計40分鐘的讀經時間,分別在下午餐點以後和晚餐以後,各20分鐘,讀經的內容為儒家和道家及一些世代流傳膾炙人口的經典,形式上則有韻律,或者使用竹板打節奏。

中醫課程,一是學習《中醫基礎理論》。中醫基礎課的部分主要以生活基礎知識和中藥教學為主。讓學生更多地了解身體各個臟器的功能和與其相關的疾病常識。學習與生活相關的各種保健知識,解決生活健康問題的方法。中藥教學以學習學校現有的大自然藥材、最常用的藥材和經常食用的食物為主,了解其別名和來歷、性味、歸經及功效應用,對個別藥材炮制和品嘗。二是圍繞二十四節氣進行,主要教授學生節氣的來歷、特點,以及該節氣應註意哪些生活問題、如何選擇相應的食物等。三是中醫經典的簡單學習,讓學生在實踐中了解經典句子的含義。

科學課程,註重孩子的動手實踐能力,以及孩子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和互相合作的能力。

珠算課程,每周每班有兩次的珠算課程,教學生如何用算盤進行加減乘除的計算。

美術課程,美術課程有比較自由的創作空間。另外,每兩周有一次陶藝課,孩子可以自己創作作品。

音樂課程,主要是教唱一些兒童歌曲,然後再講一些樂理知識,欣賞一些好的音樂作品。

書法課程,由臺灣的一位老師講授。

而在武的方面,學校開設有武藝課程,每天早餐前有一個小時的武術時間;下午最後一節課也是一個小時的武術時間。

體育課程,其他學校有的體育課程基本也有開設。籃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等設施一應俱全。

除了室內教學,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的特色就是戶外教學。主要開設了兩門課:

露營課程,每個學期三天的外出露營時間,到大自然當中去感受、學習、生活,並學習如何搭帳篷、野外準備食物、團隊合作,是孩子們非常樂於參與和享受的課程。

戶外體驗課程,學校固定每周五全天的戶外課程,內容包括團隊訓練、野炊、自然生態或綜合體驗課程。這一天是孩子們最開心的一天,整天的戶外課程讓孩子們充分地展現體能,盡情地享受在大自然中的樂趣。午餐的野炊,孩子們也樂於參與,烤肉和自制比薩等,食物是否美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參與的熱情和興趣。另外逢雙周周末,孩子比較少的時候,會帶孩子到森林中進行野外生存的學習,讓他們在野外自己撿柴火、搭竈臺,做簡單的飯菜,孩子們也非常喜歡這樣的活動。

上述課程基本包括了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所有的課程,有時也會有日語課或者戲劇課程。南師希望,第一,多元化的課程搭配,讓孩子多方面接觸,建立自己的興趣點。第二,學生每天的作息時間安排非常緊,每種課程本身有很多自由度,但整個時間作息,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都是安排得滿滿的。

而孩子們的生活則相當簡樸。

在住宿上,學生及老師全是住宿實木的床鋪,每個房間最多6個學生,供熱采用先進的地熱系統,房間衛生學生自己會打掃,也有專職阿姨進行徹底清掃和消毒。晚九點熄燈以後休息。

在飲食上,采取葷素搭配,每頓四菜一湯,有時也會吃西餐,學校院子種有很多蔬菜,自然健康。

學校的課程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每個學期都會穿插很多的活動。其中比較大型的活動有元宵節、端午節、兒童節、中秋節、教師節、萬聖節、感恩節、聖誕節、元旦節等中西節日活動,另外還有運動會、武藝大賽、誦讀大賽、軍訓、消防演習等。這些活動貫穿每個學期,孩子和老師每到節日都會盛裝打扮,制作相應的節日食物,營造節日的氛圍,一起分享節日的快樂。

六年來,正是南師和全體師生的努力,才有了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今天如日中天的聲譽,前不久畢業的首個畢業班,正是這塊教育試驗田裏長出來的第一批禾苗,三分之一的學生考入國際學校,三分之二的學生回歸了傳統中學。
因為我來的時候稍晚,剛好錯過了畢業典禮,南師說:「你雖然晚來了幾天,但是沒有關系,我們拍有視頻,你可以抽空看看。」南師在畢業典禮上的講話振聾發聵,對我啟發很大。這是南師生前最後一次演講,對學校實驗教育作了一個很好的總結。我覺得,他的這些話堪稱對教育和孩子們的金玉良言。他說:

「今天晚上諸位同學六年級畢業了,我就跟你們講一些感想的話,臨別贈言。

「你們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到這裏讀這樣一個學校,叫太湖大學堂附屬的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小學。諸位小朋友們,要畢業的同學們,要註意喔,這個學校叫國際實驗小學。這個‘國際性’是一句時髦的話。跟外國有關聯的,就牽扯到國際上。在‘國際性’的下面還有兩個字叫‘實驗’。

「實驗什麽?諸位同學也許知道,還有這些年輕同學們,我們辦這個學校的目標,反對這一百多年來的教育、方法。所有從小學到大學的,全部反感。」

「因為我的年齡,我今年已經九十五了。從這個年紀看到現在的教育、中國文化、世界文化出問題,文化教育的問題。尤其教育的方法及教育的內容出了問題。非常反感。可是我們改變不了。因此,大膽地辦了這個學校。實驗什麽呢?實驗我們自己的理想。也可以說以我個人老頭子的經驗,我同你們一樣,五六歲開始讀書的,到現在八九十年,把自己做文化的讀書的方法,研究學問讀書的方法告訴大家。

「出來要長大成才。我十九歲就出來做事了,二十一歲帶兵參與抵禦侵略,一邊很年輕,一邊在學習。

「那麽知道這個國家人才的培養。為了國家的需要,文化的教育要文的武的合一,要新的舊的合一。可是現在的教育,一般幾十年來,采用西方文化分科教育的方法,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一直讀到博士,都是錯誤的,浪費了人們的精力,特別是青年人的精力與時間。所以這個時代不安定。

「一個國家的變亂,真正基本的錯誤,是文化教育。什麽政治啊,經濟啊,其他……還是後面的事。

「因此,辦這個學校,想把文武合一,古今文化集中在一起。

「你們長大了也許超過我們,記住今天我們怎麽樣去實驗。

「因此這一個學校辦起來,你們六年級的同學,開始來的身份,以古文來講就是‘帶藝投師’。什麽是帶藝投師,你們到這裏以前別的學校都讀過的,不管你是讀私立還是公立的小學都讀過的,已經學過了,所以帶藝。來讀書到這裏,受我們的教育,實驗的教育。你們這幾年,還記得這裏教了你們什麽?你們家裏的家長們擔心受了這個教育,沒有跟到外面學校,這樣讀書,每天寫功課的辦法,是不是到外面學校會考得上?怎麽辦?

「到今天為止,據我所知,你們的大部分學生都考上了很好的學校。你們這幾年在這裏,基本上學了些什麽?沒有什麽,這裏蠻輕松的,也蠻緊張的,也蠻輕松的。是不是這樣啊?

「但是有一點,你們學的重點就是生活的教育,其他都是空談!什麽是生活教育啊?你們都是貴族子弟,現在家裏都生一個嘛,都很嬌貴。你們現在在這個實驗學校裏頭,大的照顧小的,愛同學,愛團體。不是管理,是影響,教育是影響不是靠管理。

「你們現在畢業了,把這四年教育的所有經驗帶出去,帶到初中、高中、大學、社會——成功了。你們不要以為拿什麽大學的文憑、有個博士學位……這個不算成功。你要曉得,教育的目的是成功做一個人。你們把這幾年的基本生活教育、這個精神帶到社會上,我可以斷定你們將來是頂天立地的,與眾不同。千萬要記得我今天的話。記住做人的根本——生活教育。

「你們要知道人生。什麽叫人生?生存。生存,具體地講就是生活,就是衣、食、住、行,怎麽樣穿衣服,怎麽樣吃飯,怎麽樣睡覺,怎麽樣小便,怎麽樣大便,這些生活都是教育,處處要規矩、禮貌。把生活處理好了,就是你們這四年所學這一套,這是基本,你的人生基礎就穩定。拿這個影響父母,乃至出去讀別的學校,照樣影響別的同學、朋友,到社會上造就社會他人,你就成功了。不是一張文憑、一個學位那麽簡單,這一點我希望大家千萬要記住。
「同學們,生活的本質一句話:做人。你們這樣出去做人,一定會影響社會。」

雖然錯過了畢業典禮,幸好我沒有錯過此次家長會。

家長會由崔德眾兄主持,首先是袁明教授做一個關於東西方文化的一個學術報告,相當精彩。當袁教授講到一半的時候,南師悄悄地來到了會場,並在最後一排就座,像一個謙遜的學生一樣,安靜地聽完袁教授的講課。隨後,南師與家長們見了面,作了交流,在家長的景仰之中,南師離開了會場。

袁明講演結束後,坐在我旁邊小聲地說:「如果早知道老師在現場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不敢繼續講下去的。」

接下來,一到五年級的小學生相繼表演了節目,低年級的小朋友主要表演的是傳統經典吟誦,稚嫩的童聲打動了在座的所有人。高年級的學生帶來的節目是書法展示、武術表演、手工制作等,每個節目都相當精彩,會場不時傳來家長和老師們的掌聲。在家長會結束前,我將自己的詩集《琴歌》送給了袁明,請她批評。晚飯時,大家都對下午的家長會給予高度評價。南師說:「今天袁老師講得很精彩啊!」然後,又望了望桌子上的人,說:「神九已於今天10點安全返回啦。」

第六章聲情並茂唱川劇

2012年7月3日。

午飯時,遇見了前來看望南師的史濟洋、史濟姐弟,兩位老人都是近八十歲的老人了,他們的父親正是國民黨名將史久光。南師曾對我們說:「民國時期有兩個真正稱得上軍事家的人,一個是蔣百裏,另一位就是史久光。了不得啊!」

早在1970年,史濟洋就開始聽南師講課。

33年後,我和史濟洋坐在餐廳一角,聽她講南師的故事。

史濟洋深情地回憶道:「那時候家父已過世,南老師說蔣百裏的傳記已經出來,你父親的還沒出,你們應該出來。當時,父親的遺稿七零八落,有的被火燒了,有的淹水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些,弟弟跟弟媳婦就一張一張地裱起來。裱好以後我弟弟就拿來找我,他說:‘四姐,我拿去十家印刷廠,人家不幫我們印,他說你可不可以問問南老師有沒有辦法?’」

史濟洋記得,南師當時準備請他們姐弟倆到一個西餐館吃飯,她就對弟弟說:「你把書稿捆起來,我們去見南老師。」南師就抽了一天,從早到晚把所有的遺稿都看完了,看完他就跟史濟洋講一句話:「你父親的東西非常有價值,很值得編排出來。」史濟洋說:「老師,那怎麽編呢?」南師說:「我給你想辦法。」然後南師就請孫毓芹先生逐字逐字地每一句看,每一句仔細讀。這樣子讀完一遍後,就重新編排。

史濟洋陷入了沈思,良久之後才接著說:「我們那個時候有個東西精華協會,南老師是會長,南老師挑選了一些文學修養非常好的工作人員幫忙校對,因為父親的東西是用文言寫的,而且字很潦草,所以還請了一個草書的專家,指導我們,草書的詩詞歌賦我來抄。孫公(孫毓芹)為人真好,也是南老師非常好的學生,琴棋書畫樣樣都會,他就指導我這個草字是什麽什麽,我每天晚上抄,抄好了以後拿去排版。這樣搞了三年,剛好趕上我父親十周年,把書印出來,書名是《史久光先生遺著》。書印出來以後,老師當時還找了許多人,‘國防部’有很多人是我父親在陸軍大學將官班的學生,他們那個時候已經在‘國防部’工作,有的在編譯書籍,老師把這些學生找來,還有一個也是常常聽老師課,也是父親的學生,叫安矜群,他那個時候是臺灣輔仁大學的教官,老師是輔仁大學教授,但是他這個教官喜歡老師講的東西,老師一要講課,他就跟學生來聽。老師就和他熟了,找的人還有劉仲平,也是跟他同期的同學。後來還有曾任臺灣‘國防部長’的郝柏村。」

史濟洋遞給我兩大本書,書名是《廿世紀軍事理論》,我一邊翻書,一邊聽她繼續講:「你看到的是第二版,老師寫的書名是《史久光的軍事哲學》,第二版是前兩年我從美國回來,老師問我:‘你父親的書現在還有沒有?’我說:‘沒有了,送完了。’他說:‘不行不行,要再版。’老師就鼓勵再版,全部重新再編譯過。這個時候就請老古(文化事業公司),老古的人一看就說:‘這個書這麽深,我們沒有印過這麽深的書。’後來我就打電話告訴老師,老師就講,這個書非常有價值,你們想辦法印出來,現在終於印出來了。」

晚飯時,大家天南地北地閑話。

無意中大家說到了一個話題:英雄!

南師說:「我為什麽不想當英雄呢?那是因為我看了川劇之後就不想當了,我才明白了什麽叫英雄!」南師突然興起,與我們談到了川劇,並興致勃勃地當了一回票友,為我們即興演唱了幾段70年前他在川居留時聽過的川劇段子,南師一口 「川腔」又把我們的思緒帶回到了鑼鼓聲聲的川劇舞臺上。

20世紀40年代,是川劇發展的一個黃金時代,成都當時有「三慶會」「進化社」「永樂班」「泰洪班」等名劇團,湧現出了陽友鶴、康芝林、蕭楷成、周慕蓮、浣花仙、靜環、張惠霞、許倩雲等著名川劇藝術家,真正是名班雲集,名角薈萃。南師在四川十年的日子裏,有時會去成都的幾個劇場聽川戲。

南師說,川劇語言之幽默,充分體現了四川人的詼諧風趣與他們的人生哲學觀。他說有一回他去看戲,演的是三個山大王。

第一個山大王一登場,在鑼鼓喧天後的開場白中,先不說自己劫富濟貧的英勇事跡,而是直接幽默起來了,「他是怎麽幽默的呢?」於是,南師模仿山大王聲情並茂地唱道:
獨坐深山悶悠悠,
兩眼盯著帽兒頭。
若要孤家愁眉展,
除非是——

南師又跟著幫腔:「除非是——豆花拌醬油。」「你看四川人好幽默。怎麽才能讓我愁眉展,只需要有一碗豆花拌醬油就行了。」他怕同座的人不懂四川話「帽兒頭」是什麽意思,就解釋說帽兒頭就是大碗的白米飯,堆得冒尖的那種,像給碗戴了頂帽子,而且要冒到鼻尖下的那種才好。

南師又說,然後,在一陣鑼鼓喧天中,戲臺上出來第二位山大王,威風得很啊,吹胡子瞪眼,也來了一段唱。說著,南師微閉雙眼,字正腔圓地唱道:
小子的力量大如天,
紙糊的燈籠打得穿。
開箱的豆腐打得爛,
打不爛的——

「打不爛的是什麽呢?你們可能猜不到。」南師說道,然後刷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握拳作打狀,右手握拳高過頭頂,左手握拳護在胸前,雙目精光四射,直視前方,異常陶醉地接道:「打不爛的——除非是豆腐幹。呵呵呵,把我笑安逸了,我恍然大悟到四川人的幽默哲學觀,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稱帝稱王,他原始的人生意義,第一是為了吃飯,所以偉大的本領和成就,不過是‘紙糊的燈籠打得穿’而已。」一個自詡蓋世無雙的綠林好漢,什麽都能打爛,居然打不爛一塊豆腐幹,這個牛吹得太大了吧!聽者都哈哈大笑起來。

南師還回憶起了他在靈巖寺中聽川劇的往事。那是民國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秋天,南先生和恩師袁煥仙在山上參禪。袁煥仙不僅是一代佛門宗匠,而且熱愛文學和戲劇,雖然參與軍政多年,然而才情不凡,他以《水滸傳》中「魯智深醉打山門」的故事為原型,寫了個川劇劇本《醉後之光》,豪氣幹雲,文采斐然。

南師說,當時灌縣有個老先生名叫師竹君,是當地耆宿,民國四年(公元1915年),曾和申介屏、官玉章、賈克卿、袁煥仙等一起參加反對袁世凱的「護國戰爭」。回灌縣後當了縣城裏袍哥的舵把子,在南街開設了灌縣最早的一個公堂(川劇堂子)「石公堂」,遠近聞名,甚至名播成都府,師竹君時常在鑼鼓喧天中唱川戲唱得不亦樂乎,也常去靈巖山與袁煥仙、南懷瑾相會。

某日,袁煥仙在靈巖寺中擺設素筵,師竹君在川劇的鑼鼓聲中,把酒臨風,慷慨悲歌,擊節演唱《醉後之光》:「開大步,邁出了天王寶殿,三門外,鋪遍了錦繡江山。碧澄澄,江天高,晴空如練,風灑灑,過橋西,夾道便楠。近溪頭,水清淺,遊魚出現,池塘內,浮睡鴨,交頸而眠。望廣陌田疇片片,聳高林,紅葉翩翩,木落驚秋鷹眼亂,猿猴戲樹打秋千。行上了山埡越巖畔,衰草如茵,石若盤,就盤石放下了身心一片……」師竹君雖已73歲,然而其唱腔瀟灑清逸,音繞屋梁,抑揚開合,各盡其韻。據南師回憶,當時他和楊光岱、釋通寬等聽得「如醉如癡,如萬壑鳴風,如銀河瀉影,如遊鈞天,如一切,總如而總不如」。

憶及七十年前的舊事,南師忍不住擊桌而唱:

佛座拈花余貝葉,樽前含笑看人頭(哇)。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西風黃葉交亂,等閑吹過了十二欄幹……

此刻,雖然沒有鑼鼓伴奏,雖然沒有唱者幫腔,但是南師卻已經陶醉在袁老師《醉後之光》的川劇韻律裏,他輕閉雙眼,面帶微笑,口裏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唱道:「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啊,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啊。」眾人也沈醉在南師蒼涼慷慨的川劇唱腔裏,默不作聲,生怕打斷了他長長的思緒……

「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成了南先生對恩師袁煥仙先生所作川劇《醉後之光》的名句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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