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翁—張尚德

1、我的學佛因緣

一、人生的悲劇

民國四十六年的時候,我是臺大哲學系二年級生。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歷了中國動亂時期中的抗戰與戡亂。我曾親眼看到故鄉原是一幅祥和、安靜和富足的圖畫,轉眼之間,日軍殺人放火,人民流離失所,年老的外祖父竟被日人綁在屋柱上,活活的和雕梁畫棟的華屋一起燒光,這時我只有十二歲,我自己問自己:日本人為什麽會這樣殘忍和慘無人道呢?!

抗戰勝利了,後來我竟不幸的意外發現有些中國人和日本人一樣的殘忍。

我的家鄉是湖南省湘潭縣梅林鎮郭家橋新湖村,這個村山水連天,很美。村內有一棟房屋叫「大塘沖」,是我幼時住的屋子。內外兩道圍墻,墻內有山有水,墻外也是湖光山色,美不勝收。抗戰勝利後,一連「清鄉隊」進駐到我的老家大塘沖。

顧名思義「清鄉隊」任務是要清除境內的任何「壞」份子。

每到黃昏的時刻,我就開始膽懼心驚了,心裏一直在求老天爺,虔誠的希望今夜清鄉隊的人能大發慈悲,不要槍斃人,更不要用各種不仁道的方法來折磨人的肉體。

大塘沖屋子很大,這個時候只有後母和我住在一起。清鄉隊晚上拷打犯人的時候,後母都去觀看,留下我一個人呆在屋內,心裏就比看拷打人更害怕,就這樣的,我每天晚上不得不半遮著兩眼,不時流著淚水去看清鄉隊拷打犯人。
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一位少婦和一位十八歲左右的少年。

少年平直的躺在地上,身上被橫置一條厚厚的硬木,硬木上,兩邊各站一清鄉隊員,不到幾秒鐘,少年就屎滾尿流,昏死過去了。

少婦兩個大拇指被繩子反背高高吊起來,頸上掛一桶水,這個時候少婦已吃不消了,只聽見她哀喊:「救命啊!我不知道丈夫去那裏!」

清鄉隊員說:「你不說出你丈夫去那裏,好吧!」

緊接著一塊火紅的鐵板,便被燙在那位少婦的背上了,少婦頓時昏迷過去,我也不敢再看了,奔至臥房,上了床,我整整作了一夜惡夢,幼小心靈又增添了一層疑問:「有些中國人為什麽和日本人一樣殘忍呢?!」由於人的殘忍,我自小便瞭解到人類有著令人心悸的悲劇。

佛學便是要解決這種悲劇感。

二、硯二小爺的哀嘆
我的父親叫張硯濤,聽說他在我考取臺大的那一年,民國四十四年,在家鄉去世了。由於家有祖業,父親本來富有,但因不事生產,戲遊大半輩子,加上戰亂,抗戰勝利後,就變得一文不名了。

民國三十五年秋,父親接我至湘潭城內,我在弘道初中念一年級,父親則在稅務處作個小差事。以前父親在鄉下,人人都喊他「硯二老爺」│他排行老二,如今轉眼就變成「硯二小爺」了。

我父親從硯二老爺變為「硯二小爺」後,心情自然不如往昔。

以前出門有轎子,回家有老媽子,有我的母親侍候他抽鴉片,深更半夜抽完鴉片後,還要吃點什麽人參燕窩湯,如今呢?如今有豬肉皮炒白蘿蔔就很難得了。他開始每天一醒來,就躺在床上哼古詩,我記得他最常哼唱的一首古詩是杜甫的「春望」:
「國城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父親用淒婉的腔調哼完詩以後,常會自憐的哀嘆一聲,從本為硯二老爺現為「硯二小爺」的哀嘆聲中,當時我似乎也朦朧的領會到人生確實含有幾分「哀嘆」的味兒,「哀嘆」與佛學言「苦」不謀而合。

三、從立正到稍息

歲月匆匆,一瞬間我初中二年下學期了。我的家鄉賭風很盛,由於很小就學會賭博,我偷了學校夥食團的米,賣給鄰近婦人後去賭博,就這樣被開除了,這是民國三十七年五月間的事,念的學校是在株州的建寧中學,校長是監察委員陳大榕先生。

在弘道中學也是被開除的,原因是我在墻壁上寫了幾個大字:「張尚德愛楊友珍」,再加上現在記不起來的似過非過的過錯,便被學校開除。

沒有正式學校可念,父親只好將我送至私塾。一個月後剛好是民國三十七年中秋前夕,父親給我兩塊大洋,囑送給教私塾的老先生。人生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我拿著兩塊大洋,蹦蹦跳跳的自家門往私塾跑,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兩塊大洋隨之跌進路邊池塘裏。

回去稟告父親,他再也不相信我,認為我必定又是去賭博輸掉了。因為在這以前,也就是該年正月開學的時候,我曾將父親給我的一學期宿費、學雜費用及零用錢,走進湘潭市賭場押一把,不到一分鐘就輸光了。
新舊學校都念不成,這時候我真是走投無路。

人生的峰回路轉又來了,國軍青年軍二零六師在洛陽打仗以後,來湘潭召收青年兵,我入伍了。這時是民國三十七年九月,我已十六歲。

我的個性是從來有什麽就說什麽,不喜歡往自己臉上貼金,因此,我要老實說我的從軍不是什麽「精忠報國」,何況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為什麽國軍和中共打仗,我的從軍有兩個動機,一是想作總司令,另一便是想到我的個性,「稍息」慣了,現既走投無路,不妨去講求嚴格「立正」的軍隊,徹底改變自己一下。

民國三十七年底隨軍隊來到臺灣,直到四十二年底因病退役,一共是五年,結果是:

「此兵原懷大誌,以上等兵進去,又以上等兵出來。」

五年嚴格「立正」的軍中生活,絲毫未改變我天生喜歡「稍息」的個性,不過有兩點影響是很大的:由於軍中風氣,養成了喜歡讀書的習慣。其次便是能吃人所不能吃的苦。

生病了,住進高雄陸軍第二總醫院。

在醫院裏我不但孤零零的,也親眼看到病人在我前面口吐白沫,白眼一番就嗚呼哀哉,而且在葛樂禮大臺風那一天晚上,全院一片寂黑,誰也無法管誰的情況下,一位患肺結核的戰士,死在我的懷裏。從此,我對人生的生老病死,生命的短暫與虛幻,就確實有一番深切的體驗了。佛學就是要解決人的生老病死。

有一天躺在病床上顯得十分無奈,無意中拿一張舊的軍中「精忠報」看,極偶然的發現我的表弟曾找我,他是自越南富國島隨軍來臺。彼此連絡上以後,我自高雄來臺北,自他口中得知表伯楊綿仲先生也在臺北。會見了表伯以後,他老人家要我退役繼續讀書,就這樣我便自「立正」又恢復「稍息」的生活。

四、窮本有命,貴亦有定

退役來臺北後,表伯楊綿仲先生供給我吃住與讀書。

我的表伯楊綿仲先生絕對是一位高人與奇士。

他究竟有沒有進過什麽學堂,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但他作過許多富庶省份的財政廳長、國庫署長以及財政部次長。他的舊文章寫得很好,對西域問題更有特別獨到和細致的研究,以前臺大姚從吾教授就非常推尊他這方面的成就。妙的是他連半篇文章也未發表過,他的這類留供後世、藏諸名山的研究成果,現在也不知落到何方了。

他有救人之急的美德,曾想方設法的幫助黃傑先生的軍餉,任何人向他伸手,他都不會使人落空,其中具有原本窮愁潦倒,後來改變中國歷史的人物。我的這位一生為國家搞錢的表伯,在官場中有清廉之譽,只要提起「楊綿仲」,就使人想到他是一位清官,他在錢堆裏打滾一輩子,自己卻窮一輩子。我在他家住了二十個月,這一段時期,正是他窮到頂峰的時候,常常沒有錢買菜,然他卻不曾向人開口借錢,民國五十年四月去世的時候,竟窮至沒錢買棺木。窮亦命耶?!

不僅如此,他自來臺灣後,一直悶在家裏,一大早作完運動,看完港臺各類報紙後,就拿骨牌蔔卦,蔔完又洗牌,洗了牌又再蔔,蔔了好幾年,也沒有蔔出什麽結果。偶而買愛國獎券,似乎從來沒有中過什麽獎。
他的夥伴俞鴻鈞先生被發表作行政院長時,許多人以為他準有一官半職,結果仍是落空。貴亦命耶?!

由於我親眼看到表伯的宦海浮沈,晚年的窮愁潦倒,使我深深的體驗到:窮本有命,貴亦有定。佛學就是要在因果中來解釋這種「命」與「定」。

五、意外的第一獎

民國四十四年大專聯合招生發榜的那一天晚上,有人告訴我,我已考取了臺大哲學系。這時的我對人生不僅感到無奈,而且感到絕望,我非常無力的躺在床上,那位仁兄一再說:「張尚德你考取了!」我忽然跳下床,跪在那位仁兄面前,哀求著說:「請不要開玩笑好吧?!」他回答說:「誰和你開玩笑,你已考取臺大哲學系第二名。」頓時我便沖出屋外,從溫州街急跑至臺大門口,慢慢的在榜上查找自己的名字,開始我懷疑也許有人與我同名同姓,漸漸的我流淚了,接著我終於跪下來,吻著臺大的泥土。

進入臺大後,我以兩句話來勉勵自己:
「數十代帝王常在腹中吞吐,
億萬裏江山總於筆下徘徊。」

這兩句話似乎要比作「總司令」又高一個層次。

為了朝以上所說的兩句話努力,我全力讀各類傳記,什麽希特勒的《我的奮鬥》、《拿破侖傳》……,勤研帝王術,諸如馬基亞維裏的《君王論》,……。入學時英文非常不好,是最後一組的最後一名,為了讀羅素和共產主義方面的英文作品,兩年時間我一個一個字查的結果,英譯中論文居然刊登在當時的「自由中國」半月刊了。

各類滿懷大誌後來多有入牢的朋友交了許多,總結兩年臺大學生生活,我發現我心深處,原來有著千千結。

這千千的結是我自小缺少適當的愛,我要別人愛我,也有一股沖動要愛他人。由於愛的不平衡,我的行為表現不是高度的自卑,就是高度的自驕。

單戀過去了,緊接著的便是摯友王尚義寫的一本小說《狂流》,很不幸的我作了狂流的男主角,以後在「千千結」人事上,便在不幸中制造了一連串的更多不幸。

在一次單戀和第一次情結上,我就真正瞭解人生實是一「苦」字,而男女之間的情,又是苦上加苦。然而人的愚昧卻總是往苦中走,我自亦不例外。

就在第一次情結了斷的時候,在系內發現一張布告,是佛教界主辦全國大專佛學論文比賽,參考資料是《八大人覺經》。

我拿了《八大人覺經》,站在系內走廊窗口一口氣看完,立即回宿舍用了若三十分鐘的時間,寫了一篇〈八大人覺經讀後〉,馬上投郵。

《八大人覺經》重點在說人生是苦,這時的張尚德早已與苦同在,所以不久就接到通知,得了論文的首獎。

記得頒獎儀式在善導寺舉行,我領完獎後,走下階梯,第一位與我握手的,是法相莊嚴的星雲大師,他當時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二十多年以後,星雲大師在佛光山臺北別院請吃飯,我向他說:「我想追隨您。」他回答說:「佛光山有學校,有文化事業,歡迎您來!」我回答說:「我想去您的孤兒院服務。」他聽了似乎不敢相信。其實每個人都是天涯飄泊、流浪不已的孤兒,而我自己夠是孤兒中的孤兒,人能為孤兒服務,就是回到自己的老家了。
我與佛結緣的種子,已埋在土地中。《八大人覺經》便是我與佛結緣的種子。

六、叔本華要我去找南懷瑾教授

得了大專佛學論文比賽第一獎後,想作和尚的念頭出現了,出家在心理和生理上需要作些準備,因此,忽然想到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是終生未婚的,且他的哲學與佛學接近,便抱了叔本華哲學全集,一人住在新店一個林子中的竹棚中。在竹棚中的幾個月,過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自不在話下,深夜點著蠟燭,親切的與叔本華對話,一切的一切,都有「似曾相識燕歸來」之感。

在一個夕陽斜照的黃昏裏,忽然有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人駕臨竹棚,相敘之下,知道他修道多年,言語不俗,就這樣的我們慢慢成了忘年交,這位當年為中年人士,現在看來仍為中年人士的便是黃孟林大居士。

與黃大居士交往兩年後,我大學畢業了。在P小姐的鼓勵、照顧,物理系同學衛西林的提供中餐下,我順利的考取了臺大哲學研究所。

研究所開學了。心靈的錯亂、顛倒與挫折感更甚往昔,自殺的念頭也非常強烈。自大學一年級至畢業,每每枵腹上課、回宿舍吃同學的剩飯、往田裏挖地瓜,這都是常事,當時窮得連買草紙的錢都沒有,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幾位窮學生,曾偷吃過當時基隆路果園的橘子,也曾異想天開想作什麽的,這些同學後來雖都成為「風雲人物」,但有時英雄無法造時勢,他們的命運也不會比我好多少。

最令我懷念的是在訓導處服務的張樂陶教授。大一註冊的那天,我蓬頭垢面,爛衣服一件,破皮鞋一雙,說形似乞丐,亦不為過,因是心情非常惡劣。張樂陶教授帶著斥責的口氣說:「你怎麽這幅不羈和傲慢的樣子!」我一句話也未回答,被罰「先站在一邊」。待所有同學都註好冊,張教授了知我的處境後,他的同情心油然而生,讓我先註好冊,並請我吃一碗面。

在研究所期間,因必須寫論文,三餐不繼,不得已只好去花蓮農校兼課,不到兩個月,學校限時掛號通知來了,回到學校,見了張樂陶教授,他說:「在學不上課,學校本要開除你,我說:『這位學生我瞭解,是一位只身在臺,當小兵出身的好學生,人人都想往臺北跑,他去花蓮,必定有問題。』」在張教授呵護下,我的私自離校,也就不了了之。

留花蓮兩個月期間,時常在臺風下雨的黑夜,一個人跑至海邊,將自己放在血淋淋的人生解剖臺上解剖,自殺的念頭並未消除,但因想徹底瞭解人為什麽要自殺,以致未能自己動手幹掉自己。

話說回來,與黃孟林大居士交往一段時期後,他說:「你要學佛必須向功夫好的內行人學。」我問:「誰功夫好呢?」他說:「南懷瑾先生。」第二天我便在龍泉街拜見了南師。第一次見面,沒有談佛學,談詩。我喜歡唱詩,就當場唱了一首詩給南師聽,他哈哈大笑。當時南師一家六口,擠在一小屋裏,但笑容滿面,並無窮愁潦倒感,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次去的時候,他給我錢去理發,我當時想:「看樣子南老師很窮,自己沒有錢,還拿錢給別人理發,怪人!」

以後南師搬至泰順街蓬萊新村,不久之後,舉行「禪七」,這是民國五十一年二月的事。

因在新店竹棚裏讀叔本華哲學,認識了黃孟林大居士,因黃孟林大居士得知南師,所以我說是叔本華要我去找南師,為學佛添了另一層因緣。

七、大龍原是阿米巴

民國四十四年秋的一個黃昏,第一次上完殷師海光先生的邏輯課,即陪他自臺大步行至他在松江路的居所。殷師打量我一番,即問我是那一個學校畢業,那一省的人,我說:「湖南湘潭人,當小兵出身,初中未念完,即來臺灣。」他立即回答說::「好一條大龍。」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不但未看出自己是「一條大龍」,如今我絕對認為自己是阿米巴。

殷師判斷我是「大龍」雖不準,但他對我的影響卻是很大的。

從大一至研究所一共七年,始終未放棄他所喜歡的經驗哲學、社會科學的研究,一直受他的影響與指導,他生前囑我譯了《革命的剖析》、《自由的哲學》二書,他去世之前,還命我譯《開放的社會及其敵人》一書。

我對殷師和南師的情感同樣的深厚,但兩者給我的感受卻完全不同。

和南師在一起,有如坐春風和使人寧靜的感受。

和殷師在一起,則有令人生起嚴肅、生正義感和公道心的感受。但殷師不快樂,南師快樂。

為了希望殷師快樂,我也曾陪殷師見過南師,但殷師始終無機緣接受中國文化中最豐富的寶庫之一│禪宗,這也是說明人的際遇實因各人造化不同而不同,但願躺在臺北自由墓園的殷師能夠寧靜和快樂!

八、飛行員與寡婦

考取臺大後,承劉述先兄帶我去拜見方東美老師,二十多年間,在學術上遇到無法解答的問題,總是去請教他,方老師不開腔則已,一開腔就是幾小時。

我自己心裏明白,我是方師最失望的學生,因為在大二上人生哲學課時,我是唯一將試卷拿回宿舍寫的學生,他一共出了兩題,我只答一題,得分卻是最高分,我問他為什麽,他說:「看你的潛力!」若幹年以後,他又說了一句與潛力有關的話:「你把你的潛力亂搞一通!」

研究所畢業論文考試,我寫的是有關經驗哲學的問題,指導老師為殷海光教授,方師問了我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你的論文是有關經驗哲學的,為什麽又喜歡禪宗?!」我反問方師說:「您問的是理論方面,還是事實方面?!」方師說:「兩者都有。」我回答說:「事無礙,理無礙,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嘛!」他會心一笑!

研究所畢業後,再去看他,他老實不客氣的打棒子了:

「作學問比守寡還難,你原應作飛行員。」

我定心一處,反問方老師:

「您為什麽守寡,而不搞政治呢?」

他回答說:

「搞政治,朋友都要殺,有什麽好搞的。」

從此,我決心在佛學中守寡,但老是「出墻」。出墻的原因是,我對佛學一些問題,例如「輪回」問題,無法相信,自己也提不出解答。

九、謝謝谷正綱先生

民國五十一年底,南師介紹我去政工幹校教馬克斯主義批判,後又在文化學院兼教,並任《中國一周》總經理。四年以後,我們一群人失業了,當時內人懷第三胎,另有兩歲和一歲的長子及女兒,一文不名,弱妻幼小,真是嗷嗷待哺。

人生的轉折,真是妙不可言,這時一位五十多歲姓崔名保泰的鄰居先生,每天約我打牌,輸了代我付賬,贏了讓我拿走,無錢買菜,就塞給我二十或三十元,如此這般的,在昏沈中熬過了將近兩年歲月。
世界反共聯盟在臺北開第一屆大會,承劉修如先生介紹,擔任專員,任英譯中工作。大會退出後,中國成立世盟分會,再承陳鼓應兄向當時為國民大會副秘書長,也是亞盟秘書長的黃紹祖先生推介,進入國民大會任谷正綱先生的機要秘書及擔任亞盟專員後為秘書的工作。

不必往自己臉上貼金,所謂「機要秘書」,是拖拖拉拉隨時隨地幾幾乎不要的秘書,幸賴谷正綱先生大膽呵護,屍位素餐的吃了十二年閑飯,再加上文化學院董事長張其昀先生的海涵,從講師升到了教授,前年我有機會脫離公職,如今書也未教,一身清閑,雖不敢自稱「歸去來兮」,但白天睡覺,晚上學佛,若非谷先生讓我辭職,天天上班,就不會有機會參加今年正月初南師主持的禪七。人生際遇,真是一言難盡,此次參加南師禪七,不但改變我的整個心靈,且改變了我的肉體,因此,對谷先生的稱謝,系發自內心,決非虛語。

十、幸未查找手榴彈

我第一次參加南師的禪七是民國五十一年二月六日至十二日,記錄是這樣的:

「一年來親近老師,但是對佛學沒有下功夫。我所學的是邏輯,在參話頭時,一直沒有脫離辯證。想自殺,又想丟手榴彈。將來我可能會反玄學和佛學很厲害,也許可能下地獄。」(第一天心得。)

「早晨很少妄念,午飯後腿子痛,吃了老師的藥反而頭昏,想回家,腿部臀部都疼,可是很舒服,頭部好像脫離了身體。」(第二天。)

「背後很疼,晚飯後心情很沈重。」(第三天。)

「感謝老師硬把我拉來,上午老師念佛,我跟著念,聽到哭聲,忽然想起兩句詩:『四海難容天下士,滿堂盡是海潮聲。』下午聽到琴聲急箏聲緊,淚眼滴到菩薩衫。下午楊老伯打我一棒,金先生也打我一棒,把我的傲氣平靜下去了。晚上一座,清凈極了,氣血流通,由臀部直達腳心。」

「師雲:『很好』,不要閑談,還要努力。」(第四天。)

「上午覺得很慚愧,哭了。下午背痛,身體忘掉了,看到菩薩給我洗澡,醒來以後知道自己以淚洗面。」(第五天,按菩薩系觀音菩薩。)

「今天上午一直想笑,吃飯、倒茶、點香,覺得自由自在,沒有雜念。」

「『師雲』:如果在下山以後保持清凈心修持去,前途無量。」(第六天。)

以上錄自老古出版社的《習禪錄影》。自五十一年至現在,整整十八年,十八年不是「前途無量」,簡直是「前途無亮」。

前途無亮的根本原因,就是未保持清凈心繼續修持下去,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孽障太深,不相信因果輪回,不相信這個地球世界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其它的世界,因此,在修持上就蹉跎歲月,因循不已。

從第一天想找手榴彈炸禪堂起,至第六天終於把自己變得清凈,我的福報算是很大的,因為從第一次禪七到現在,十八年以來,我雖作了許多對不起人和對不起自己的事,在缺德和「沖鋒陷陣」方面,總不敢做得過火,我向來不怕事、不流淚,也可以說不怕死,所以不敢做得過火,實是親自看到觀音菩薩為我洗澡,人生除俗事外,尚有更重要「聖量」事可為,非常慶幸自己,幸未查找手榴彈,否則未炸死別人,可能先炸死自己。

十一、不讓我信佛,我就毀佛

我現在年華老大,人生可說來日無多,過去的日子不是用「艱苦備嘗」可以形容的,在世俗事業上,不是自謙,真是一無所成,猛然使我想到,人生所能獲致的,竟是那樣的少,而上至帝王,下至販夫走卒,為了「種種」,所付出的竟是那樣的多。

閑居在家一年多了,國外朋友伸出援手,要我去管管賬,我也曾為此動了一陣子心。學會開車子,想找部車子叫賣水果。也曾去愛群餐廳學炒菜,看到活生生的鮮魚鮮蝦,一下死翹翹,心實不忍,學了三天,就跑掉了。總之,在一年多日子裏,我想找一自食其力的事情作作,把三個小孩養大,了此殘生就算了。

離新年只有兩天了,忽然想起久未拜謁的南師可能主持禪七,寄去限時掛號信,懇請準予參加。

未參加以前,私自作一決定,在禪堂拼掉性命,倒無所謂,若搞不出名堂,發誓反佛。

今年的禪七是從正月初二至初八。

人的本性有好的一面,也絕對有墮落的一面,本應正月初二赴堂報到,和友朋戲遊一天一夜後,拖著疲乏的肉體於初三下午五時進入禪堂。

未進入禪堂前,作了一些決定:
一、一心向佛;
二、禁語;
三、除南師帶領行香外(行香即沒有念頭的大步行走),自己行香;
四、行香、打坐、睡前均念阿彌陀佛聖號;
五、一任自然;

幾小時下來,感受內境一江清水,外境天氣晴朗,我曉得這種境界是「識」所變現,故不理它。

第二天也就是初四,上午九點半至十點四十打坐「定」位,在並無任何情緒作用下,自然流淚三次,有師兄糾正我的坐姿,要我張開眼睛看,但張不開。邊門一打開風很大,終被風打掉「定」心,便要求南師為我換位,位是換了,但自此以後,南師直接對我棒喝不已,真可以說是被打得死去活來,南師如何日夜對我窮追猛打,將來有東西精華協會記錄可看,在此不必多表,偶而南師也給我吃點甜頭,不論是被棒喝,或是吃甜頭,我都一任自然,盡量作到「來者不拒,去者不留」,心裏上如此,肉體方面也如此。

到了下午,腿痛不可當,南師囑作「白骨觀」,我觀一下小腿骨,頓時燒熱,但只有二十秒鐘左右燒熱就跑掉了。後來一觀小腿白骨,小腿就不痛,不觀就恢復痛。

第三天也就是初五,坐至晚飯前六點左右,腿痛得實在忍受不住,原來一邊打坐,一邊念阿彌陀佛,現在無法念了,「心住於眼,眼住於空,空無所住」也守不住,我將心一橫,默想拿了一把大刀,把腿砍掉算了,我一邊砍,腿就一邊痛,越砍越痛,越痛我就越砍,這樣肉體的我和另一個我戰鬥不已,忽然我大哭一聲,這是該日下午六點半吃晚飯前的事。

吃晚飯時,仍在流淚。晚飯後,身體至感虛弱,無法上座。但妙的是,五分鐘後,全身忽然精神旺盛,便趕緊上座,這時四肢柔軟,內心有「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狀,然小腿仍微痛,不久即流淚,感自身所得太多,為謝恩之淚,自此滿生歡喜,全是春天。

下座後,聆聽南師向眾同參開示,此時我心中空靈無物。

不久師教眾同參念南無阿彌陀佛,我和念數聲後,即感有什麽大事要作,便急忙上座。一上座後,感到天旋地轉,全身內部震動不已,惟人在定中,剎時眼前一片光明,光明越放越大,這時起了貪心和疑心。貪心方面是不知道光明是什麽東西,默求諸佛菩薩佑我;疑心方面是以為自身光明是幻覺,並認為是電燈光照射的結果,便張開眼睛看一下,但眼前並無電燈照射,復將眼睛閉上,光明再現,歡喜的淚又流出來了,全身的舒暢與輕安,真是無法形容,可以說是一生以來經歷過的最暢快時刻。這時只聽見南師說:「心凈即凈土,心動即骨動。」我仍在定中,安謐無比。然而,光圈繼續放大,終至全身處在光明中,生大歡喜心,好像久別家園的遊子回到故鄉一樣,便奔至佛前禮敬十方諸佛和少數在禪堂中的同參。禮敬完畢後,在全無了別心,只有大歡樂的忘我狀態下,寫了下面幾句話:
「全身放毫光,宇宙一匹揚。
三生無了事,從此出鹹陽。」

關於上面的幾句話,除了第一句我瞭解外,其他三句,特別是「從此出鹹陽」一句,我都不瞭解。

順便提一下,我向來不相信迷信,西洋經驗哲學和邏輯對我的影響是那樣的深,我只相信事實和合乎推論規則的邏輯,然而,上面所述我親身經歷的過程,是明明了了、清清白白的,這樣一來,佛學所說的「自性本來清凈」、「自性本來光明」,以及「自性即是佛」的種種說法,就令我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在佛與南師前面五體投地了。

我並不知道前面所經歷的境界是一種什麽樣的境界,但身心泰然,且有一念大千之感,人生有這種境界,功名富貴、妻兒子女、學問知識,一切種種,就與我離得非常遙遠,沒有太大的直接和間接關系了。話說回來,雖然一切與我沒有關系,我的心靈還是「一念不生全體現」的,現在雖作不到「全體現」的境界,至少心向往之。

第二天行香時,南師斥責說:「學佛二十年,動地發光都不知道!」又說:「光明普照即是佛!」我被南師棒打得死去活來,不敢問他上面所說的話,是不是說我?!

不過,南師教我的,有一點是切記在心中的,他說:

「阿彌陀佛就是無量光明、無量壽命。念的得法,自然一片光明,氣息也自然綿長,氣要調柔歸一。念的是阿彌陀佛,空的是那段自性彌陀。」(見《習禪錄影》第二一九頁。)

入禪堂以後,我不但從頭至尾念阿彌陀佛,且家裏供奉的是阿彌陀佛聖像,平常就念阿彌陀佛,不過是要救命時才念,但我以前不相信有什麽「自然一片光明」的說法,如今我不得不相信了。我後來問一位教化學的朋友,她說人的生命本身是可以發光的。

無論如何,雖然我已相信「自然一片光明」,但我決不認為這次禪七自身感受或者發光的經驗,就是「動地發光」或「佛」的境界,我寧相信它是「覺受」境界,因為我沒有將「自性彌陀」空掉,我對當時所生的「大歡喜心」後悔不已,如果不生「大歡喜心」,也許我可以空掉這一「覺受」境界,然而,「大歡喜心」是自然而生的,勉強不得的,也阻止不了的,生就讓它生吧,且讓我再念一聲:阿彌陀佛!

參禪至初六了。一大早被師兄喚醒,出門見江山依舊,外面鞭炮聲不絕於耳,我隨聽隨舍,一切了無罣礙,也全無執著。

早飯後返家換洗,入計程車時胸部、頭部痛極,急念阿彌陀佛,並將氣往下引,止住痛,返回禪堂後呈報南師,南師囑我服藥一劑,止住痛。此後每次上座,均有光出現,我都以不迎不拒態度對之。
參禪至初七了,一切都歸於「老老實實,平平淡淡」。

初八也就是最後一天,我在禪堂總結了我的心得報告,我說:

南師是經師、是人師、更是天人師。他的教育方式因人而異,完全依各人的身份、氣質、個性、長處與短處而施教,即以教我為例,整整將近二十年功夫,我頑劣與無知的個性,曾使他流淚,他也曾真想以棒子把我「打死」。他的教育對象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有木匠、裁縫師、醫生、商人、教授、將軍、官員、尼姑、和尚、道士……,真是作到「有教無類」。他的教育內容無所不談,我以前最反對他這一點,認為他是亂講,但這一次我極虛心和細心。聆聽的結果,發現南師完全是圍繞在「禪」一字上談,如果自己對「佛」一事無所瞭解,就極容易以為南師在「亂談」。「佛」無邊際又在你眼前,肉眼看不到,心眼摸得著,且自性即是佛,當然談到那裏,就算那裏,談畢也就算了。外行人不懂南師說的內行話,以致以為他是「亂談」。最重要一點的是,南師不僅不亂談,且是最講求實證與實踐的,也一再告誡我,空談理論,沒有印證,全無用處。兩年以前,我寫了一篇〈金剛經的思想結構〉一文,這篇文章是我積二十年的經驗所寫唯一一篇佛學論文,恭恭敬敬呈給他看,他說:「馬馬虎虎!」我當時的反感真是不說也罷。「馬馬虎虎」在什麽地方呢?!心想六祖惠能聽到五祖弘忍念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即悟道,我張尚德將整個金剛經的思想結構寫出來,難道裏面沒有一點功夫和見地。我這次參加禪七的結果,才恍然大悟「我功夫個屁,見地個屁!」南師說「馬馬虎虎」,也真夠客氣了。

我在心得報告中又說南師是最慈悲的宗教家。理由是從初二打七開始,他就感冒,然七天下來,他全神貫註一百多位參禪者的心身發展,照顧大家的飲食起居,新春期間,還要接應各方來的電話,對參禪的法師們,始終守住「佛、法、僧」三寶的禮範,而他在嬉笑怒罵、一舉手、一投足、一念詩、一唱偈、一聲阿彌陀佛、甚至大咳一聲的吐痰中,都投出禪機與禪意,理論上循循善誘,功夫上步步徐來,且功夫配合著理論,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終至使得每一位參禪者,都覺得南師在他的身邊,在他的心裏!而有慧根和福報的,最後能將自己與佛同一,把南師從心裏取出來,再還於佛,在此要恭喜與貓狗為伍的單身畫家:葉師兄。

我孽障深重,宿慧全無,這次在禪堂,左也不是,右也不得,食既無味,寢亦不寐,幾至發瘋。幸賴在功夫上為最強健的,跑得最快的識途老馬的帶引,我才能平安的離開禪堂,那種帶引的高明與駕輕就熟,不是親歷其境者是體會不出來的。我要說禪宗的教學方法是全世界最奇特和最能生成直接效果的。

報告了我對南師的一些感想後,又報告了我對自己的一些感想。

首先,我當然謝謝南師,謝謝禪堂裏的每一位同參,不僅如此,我自初五以後,每次飯前飯後,都謝謝三世十方諸佛,甚至謝謝無情的器世界,以前一切的不幸遭遇,也就是惡知識成為善知識了,我甚至一下子瞭解「煩惱」即「菩提」的深切意義。

以前常常覺得要發心去學佛,去求悟道,現在發現倒是真正老老實實的作人,誠誠懇懇的作事比較重要。因為我發現原來學佛與悟道就在行、住、坐、臥、吃飯、穿衣的作人與作事中。每一個人都把自己的肉體看得重要,我原亦不例外,我這次發現在接受禪宗的教育時,肉體上的任何感受不重要,心理的平和、正直、寧靜、無礙、博大……,比肉體來得重要,而只有把肉體看得不重要時,後者的重要才能出現。不僅如此,當心理的那些重要內容出現時,也要自自然然,不落痕跡。

我這次發現把自己看成是大笨蛋非常重要,自認聰明,會被聰明誤,我誤了自己大半輩子,實因「聰明反被聰明誤」也。

情欲是魔,權力欲是鬼,還有因人而異的各式各樣、足以防害人生活潑生機發展的欲望,那一方面欲望最大,最使自己不得安寧的,就必須以壯士斷腕的決心,用力一揮,澈底斬斷,這是我這次參禪的最重要體悟與收獲。當然,我並不排拒人的欲望,而是要去除妨礙自己活潑生機發展的欲望。

我過去雖非惡漢,但也作了少許壞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猛一回頭,深深知道多作好事,實是太重要不過了。若不是南師、蕭政之先生、傅良居先生……用盡種種方法誘引我向佛,我真不知墮落至何等地步,腦袋也不知滾到何方了。

知識份子,特別是專研哲學的知識份子,一趨近佛學,就喜弄大乘,忽略小乘,我這次發現,對我來說,小乘比大乘重要,若起碼的修持都沒有,還談什麽大乘。

最後一點的感想是,要學佛首先必須相信三世因果,因信才能得救,我因遲信因果,以致佛學理論搞不進去,修持一點也沒有,誤我年華二十春,罪也!同時,理論固然重要,實踐、印證比理論更重要。空有理論,即使再好,沒有實踐和印證,也等於白活,大難到,用不得也。反之,如果有實踐和印證,即使沒有理論,也能渡過大難,功用之為功用,便在此處見。

禪七圓滿,我回家了,回家就回家吧?說什麽「不讓我信佛,我就要毀佛」,懺悔懺悔。

十二、無邊光景一時新

屠格涅夫在《父與子》中,說巴紮洛夫自學校回到家裏,「聞到家裏每一根草都是香的,其他就用不著說了。」

我禪七後回到家裏,看到每一樣事物都是新的,一切都有「春在枝頭已十分」之感,其他就用不著說了。

但我忍不住不說!

心理方面,戲遊心一掃而空,再見了!各類戲友。以前起來要看報,睡前要看報,至少花掉一小時,現在報紙與我只有可有可無的緣份了;當然有重要的文章,我還是會看的,只是心靈不需要報紙來催眠了,以前一天不出門怎麽行呢?兩只腳總得走動走動,現在居然天天不出門了。

飲食方面,見肉食生慈悲心而反胃,自然就素食了。以前嫌內人這樣炒不對,那樣燒不好,如今什麽都對了,什麽都好了。

體力方面,以前身體不是這裏痛,就是那裏痛,一天能寫三千字,也就夠多了,現在四天裏,我就連續寫了兩萬多字,身體輕安,體力旺盛,真是功同再造。

好了,狂心止歇,即趣菩提。但願我的余年,是「無邊」中的佛法,就於願已足了。一切的一切,都「無邊光景一時新」了。

2、無題

一、是什麽就是什麽

在現代世界哲學思潮中,曾有兩股主流性的哲學思想,一是存在主義,另一便是邏輯經驗論。這兩股哲學思想,方向雖然不同,但都強調「是什麽就是什麽」(Wrat is what)。

存在主義大師齊克果(Soren Kierkegard)是一虔誠的基督徒,因此他強調作一個基督徒,就要像一個基督徒。邏輯經驗論大匠維根什坦(Eittgenstein)強調能說的就直說,不能說的就不要說。

我自那年二月參加南師懷瑾先生的禪七後,決定以是什麽就是什麽的親身經歷繼續印證佛學所說的種種理論。

從是什麽就是什麽的角度來看,我決不是一位及格的佛教徒,因為如果稱得上是佛教徒的話,他必須身、口、意三方面作到清凈,而我在這方面還甚鬧熱。

在佛教的常規中,越是在工夫上有成就的人就越應該含藏,我的決心印證佛學,印證到一點後,就向外公開,與教規是不合的,我的目的全在使未接觸過佛學的人知道佛學說的種種理論,不但可以印證,而且必須親證。

下面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至元月二日的禪七記錄,是我本諸是什麽就是什麽的原則記錄下來的。記錄的重點配合著南師的開示,說明我的心理狀況和生理情況如何發展。在未進入禪堂閉關前,我的身體健康,心理平靜,進入禪堂後,氣候溫度在攝氏十三度至十六度之間,七天吃素。每日行香與靜坐共十小時(行香是沒有念頭的往前行走),南師在我們行香時手持一木板(香板),當香板一打,大家即刻停住,聽他開示。

二、不是當前法

第一天禪七開始,我自七點半上座至八點半,首先調息,默念釋迦牟尼佛聖號,不久就進入一種寂然不動,像牛奶色的光明境界中,生理舒泰,心理有看天地如畫、似有似無的感受。

下座休息十分鐘後,繼續自八點四十坐至九點四十,好像有許多佛菩薩在我頭上灌頂,頭頂清涼,全身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妙樂。但是到了九點五十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想睡覺,我便自動下座休息,十點再上座。從十點至十一點四十的靜坐中,一直處在光明寂照的境界中。

南師在整個上午報告他自幼時起直至現在,幾十年來艱難困頓的學佛經過,我用一種鏡子照物的方法,照應他的話語,當他說至「後來研究到無人可問」的時候,我不禁淚下。

十二點半中餐後午睡,非常安然。下午兩點上座,不久全身發暖,然頭頂感到清涼。這時我開始修「無想定」,也就是身心內外都不管,一任自然,但舍任何心念。修的雖是「無想定」,額前卻出現一些光點,且有一小月亮,我完全不去管它,隨它發展。就在這個時辰,南師在座上講夾山禪師說的「不是當前法,意在當前,非耳目之所到。」我好像微微的領略到夾山禪師所稱的「景象」。

三點二十分下座,下座前全身放光,但右腿開始痛了,我以白骨觀對治,「白骨觀」簡單說就是觀自己的骨頭,對治腿痛很有效。一般說來,靜坐時身體某部份有痛的感受,如果作白骨觀,一旦觀起痛的部位或全身白骨時,痛便立即消失,人的身體真是奇妙得很。

下座以後行香,行香時氣達四肢,有騰雲駕霧的感受,心中忽然映現「雲在青天水在瓶」的語句。三點五十聞師香板聲,立住後全身發光。

四點再上座,作全身潰爛並有無數蟲咬潰爛身體想,想成以後,胃便非常不舒服,我的胃一向硬朗,由此可見心念對肉體所生成的影響之大。至此改觀死,想自己在醫院病床上還未斷氣,就被護士蓋上白單子,在妻兒子女哭叫中被擡至太平間,然後搬上運屍車,運至殯儀館的冰凍庫中,感受到這時的我與冰箱中的黃魚無異,接著又被拋至洗屍池中,有人用像掃把一樣的屍刷子將我的身體左翻右翻,刷來刷去,折騰一陣以後,好心人還幫我化一下??,裝進薄薄的棺材箱,放入靈堂,來了一些平常很討厭我的人,他們向我鞠躬如儀,如是這般的以後,我被運至火葬場,往火爐一推,電鈕一按,猛火頻燒,不到三十分鐘,我便化為灰燼了。作這一觀想時,真是寧靜得很,作完以後,全身輕安清涼無比。但忽然雙腿痛不可當,便用急念阿彌陀佛的方法對治。下座行香,仍念聖號,一轉眼不但腿不痛了,且四肢清涼,身體也發暖了,開眼閉眼均在「定」中。

下座休息十分鐘後,再於五點上座,作「空」觀,不久便得妙樂,繼而能所雙亡,觀及盡虛空、遍法界一切皆空,在空中似醒似夢,如癡如醉,那種忘我、怡然而又明朗的境界│說來與「空」非常矛盾的境界,實在無法形容,我只能說那種境界是動用六根時所得不到的。

這個時候南師在座上開示了一句:「自性不在光中」,照應這一句話以後,我似乎「體識」到「自性本空本足,因此,自性也遍法界。」下座後晚餐,我已進入心平氣和,怡然自得的景況中了。

晚飯以後,我便乘境直追,上座觀釋迦牟尼佛的安然和順像,觀成後,使得我這一天晚上的心靈,始終與佛的慈容同在,我已像嬰兒一般,無憂無愁的與生命的搖籃合而為一了。整個夜裏,我不時對自己說:「生命好奇特啊!也好可貴啊!」

總結第一天靜坐過程的種種轉折,我不知道是否「趨近」夾山禪師所說的「不是當前法」,但又「意在當前」,且「非耳目之所到」。

三、萬法歸一

第二天早上九點半上座,念死。想到自己的屍骨被掛在屍林中,血肉塗地,有各種鳥獸前來啄噬。此時誠敬心起來了,默願此次禪七所作之種種觀想,回向一切眾生。十點半下座行香,師開示禪宗二祖神光向初祖達摩的求道因緣,當說至二祖為了表示自己的懇切求道心願,竟砍掉了左手的臂膀,我聽後有天地壓在身上的感受,隨之淚流滿面(二祖求道的詳細內容,可參看南師所著的《禪話》)。

十一點上座,心身轉向無所住亦無所觀了,於全身發樂之外,但有「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之感。

下午兩點上座,觀額上有一明點,觀成之後,明點化為奶色光明,遍滿全身,得自在與妙樂。

下座行香,試圖入「舍念清凈」。這時南師開示三關之理(初關醒夢一如,無夢無想時主人公何在?)並說到過去、現在、未來三際托空時,戒、定、慧便在其中。三點四十分上座,仍試圖入「舍念清凈」,修的既是「舍念清凈」,一切就實在沒有什麽好說的和要說的了,因此但覺「虛空粉碎,大地平沈」。

這一天南師曾說到「妄念一空,即成般若,執著般若,即成忘念」,從此我便任運自然,萬法歸一,而一無所歸。晚間入寢時,作如夢還醒工夫,發覺睡時作工夫可得如靜坐時一樣的效果,因此,自第二天晚上起,每天實際睡著,只有二、三小時左右。

四、只是當時已忘言

第三天早上六點上座,人仍在如夢還醒境界中,說有我又無我,言無我又有我。早餐後七點半行香,好像進入心凈即凈土的國度中,慢慢眼睛張不開了,氣一直從腳部往頭上沖。似乎要「入定」的樣子,我便準備好入定,且心中起一妄念,能定多久就定多久。但當我一開始坐定後(其他人仍在行香),南師便說:「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但又力言「常住寂滅」的不當。照應住南師的開示之後,我忽然感到自己過去的生命是那樣的無力,飛鴻偶踏雪泥,而我連踏雪泥的力量都沒有,復覺人類從古至今,世事混沌,不禁淒然淚下。正在這個時候,南師復言往聖先賢諸如孔子、釋迦、蘇格拉底,都是生逢亂世,怡然忘我,承擔起生命的重擔。南師接著又說明華嚴勝境,唱出「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春自百花開,黃鶯鳴柳上」,我聽後便奮然而起,細聽鶯鳴,端詳柳舞。

下座後再於八點四十分上座,作「春至百花開,黃鶯鳴柳上」的良辰美景觀,所觀到的景象,用「清明上河圖」不足形容其熱鬧,我像天國中的遊客一般,沿途漫步,美不勝收。於九點四十五分下座,在整整的一小時中,我領略了一生中人間天上的況味。

這個時候南師忽然來一句:「初發心即成正等正覺」,又說:「一切眾生,本具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之後他又述說釋迦牟尼佛的悟道因緣與過程,此時我的匹夫之勇便油然而生了,便對自己說:「誓成正等正覺」,這是六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十點的事。

約休息十分鐘後,再於十點二十五分上座,我開始作塞外風光觀。我默想在長城外的古道邊,有一座古堡,我坐在古堡的一座蓮花臺上,靜覽塞外風光,已不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而是「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心中忽然湧出不押韻的詩句:「聲光連水水連天,塞外風光好了然,太虛仙境隨君捉,只是當時已忘言」。心中湧出了如上所述的詩句後,接著全身動地發光。

五、清凈圓明,了不可得

休息,休息。我對自己說:人生最難得的是休息。於是在吃完中餐至下午兩點上座,一直到下午三點下座,我完全處於休息的狀態中,一切都好,什麽都無礙,只是我已不歸於任何一點上,我甚至也不屬於我自己了,也許我是進入「無想定」了吧!

下座行香,南師言心緣一境(生起次第),圓明清凈了不可得(圓滿次第)之理,並介紹密宗各派的教義,談到明點就是超越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的結晶。再於四點二十分上座時,我用天臺宗的六妙門(數、隨、止、觀、還、凈)方法作觀想。得止後觀地、水、火、風、空、識,觀時是配合著自己的身體進行的,例如觀地時就觀自己的骨頭,一步一步的觀下去,其中待觀完空而未觀及識時,全身自腳至頭忽然化為相互連在一起,透明的小玻璃珠球,隨而全身發大光明。氣一直往上沖,沖出了頭部,我整個的人好像沖出去(出陰神),不知自己在什麽地方,只感到似空似有,即有即空,而對當前的四周卻又了然得很,這真是一種難以解釋的矛盾現象。手指冷得像在冰庫中一樣,這時我動了念頭,觀手指為什麽會冷?在作此觀時,全身仍然放大光明,但觀手指為什麽會冷卻觀不起來,轉眼之間另一念頭又來了,這不就是清凈圓明,了不可得嗎?!

這個時候大家都下座行香了,我想下座但下不來,腳和手都拿不開。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我仍在「清凈圓明」及放光狀態中,費了很大的力氣,慢慢移動手指,待一切就緒,準備下座時,南師在很久(行香時刻)未發一言中,忽然在我前面香板一打,大聲的說:「清凈圓明,了不可得。」

聽師說「清凈圓明,了不可得」時,我當時不知道如何向他表達我的謝意。他所說的和我所「映」現的,是一種偶然的契合,還是他的「神通」真的印證了我的「實相般若」呢?不論正確與否,無論如何我要向他表達我內心無法表達的謝意,卻是手足無措,無以言表,於是我又流淚了,我默默的向南師說:「老師,我沒有什麽能夠謝謝您,我只有這麽些感動的淚水了。」

談到我的淚水,好像我容易流淚似的,其實我自小飽經人世的滄桑與頓挫,早已被磨煉得一無淚水,而且我也曾時時警惕自己,人生即使千難萬苦,絕不流淚,只是我一進入南師的禪堂,就像個小孩一樣,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平時的那個「假」我,我已全作不了主了。

晚餐後於七點行香,是過去行香以來經驗最殊勝的一次,這時我有一種不生不滅、不增不減、寂然未動、感而遂通的意味,南師的香板在這個時辰往地下一打,高聲一喊:「就是這個,不生不滅,不增不減。」

再上座以後,我便隨運任持這種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境界,八點下座,站立至九點,全身又動地發光。九點至十點二十,南師漫談世界文化,我聽後有「如今遊絲從君弄」的感受。

六、導引工夫第一人

到了第四天,我的身心真可以說是進入人間天上的王國了。這一天早上六點五十上座,我便作「三界如畫,歡樂年年」觀,這個時候全身得暖與妙樂外,氣卻往上沖得非常厲害,下座行香時,氣沖如前。八點四十再上座,我開始放松自己,但有定無觀。不久南師開示「循業發現」的理論,我則作藍空觀及須彌山觀,藍空觀成了,但須彌山未觀到。氣仍往上猛沖不已,我便自動小睡片刻。十點時看記錄耶穌早年行跡的影片:「失落的年代」。
下午兩點上座,兩點四十下座,仍觀須彌山及藍空,所觀到的須彌山但見峰巒重疊,似霧非霧,朦朧得很。這個時候的氣則要把頭上戴的帽子沖掉一般。

下座行香,我坦然而住,不迎不拒,氣不沖了,但覺身心如癡如醉,似夢似醒。南師在這個時候真是顯示出他的萬代禪師第一人的引導工夫,他娓娓的說:「……。」至此,在禪的體上的引證,又轉入到用上了,最後他以「般若無常即解脫」作這一天的總結。

七、天何言哉!

禪七只剩三天了,這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於早上五點上座。但坦然而住,心無罣礙,為什麽呢?因為好像已「無罣礙故」也。

南師接著昨天由體轉入用的導引過程,說明般若、解脫、法身三者都須圓融,缺一不可,且是三位一體、一體三位的,因為:「般若無著即解脫,解脫寂滅即法身,法身不癡即般若。」

接著他又說:「惺惺寂寂是,無記寂寂非,惺惺太過則散亂,寂寂太過則昏沈。」同時他說完上面的話後,復泰山壓頂式的來一句:「不見一法即如來,方得名為觀自在。」

吃罷早餐稍事休息後,於七點五十上座,我開始觀三身(法身、報身、化身)的連環性關系,觀的結果,使自己到了須彌山,且在須彌山上蕩秋千,在蕩秋千時,心中湧現了下述的歪句:

「數萬裏河川入海,幾千仞嶽上摩天,須彌山上蕩秋千。笑看江山如畫,仰覽佛國無邊。天上人間,人間天上。我欲乘風歸去也!秋來采菊,春至訪伊,再買些子老酒,與遇賢對話,過一陣好年!」│「遇賢」是喜歡喝酒的大禪師林酒仙。

禪七到這個階段,我真的什麽也沒有再可言說的了,說自在安穩、言無著妙樂……等等,等等,都是多余,實際上我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這個時候我才似乎瞭解到一點禪宗「不立文字」的真義。
一香禪師(我曾稱南師為一香禪師,將他的香板叫做一香板子)方便妙用又出來了,他當我的身心處於一無可說的狀態中時,忽來一句:「即此用,離此用,即定慧。」又說:「如何作般若慧觀呢?」這時已是晚上八點二十時分了。

我上座時,感到上座即是「即此用」,下座即是「離此用」,且有「用即不用」之感。如此一來,我想到整個的人生,一切種種,甚至山河大地,無時無刻不在即此用、離此用的狀態中,由是又想到孔子所說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這樣看來孔子不但是聖人,原來也是大禪師,這就難怪《金剛經》說:「一切聖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既然「天何言哉!」我一切的一切,也就清清凈凈,法爾如是了。

八、蹤跡與藏身

一九八一年元月一日,我忘記這一天是元旦,在禪堂裏越來越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的感受。

在上午的時候,南師囑大家報告幾天來的參學經過,我的報告是:

「老師,各位法師:自從今年二月來到老師這裏參學後,我反省到自己不但不是一位及格的佛教徒,而且,作為一個『人』,我都是有問題的,我深深的感到,學佛就是治病。這是我的第一種感想。因為有這種感想,我來到這裏以後,自己的精神發展和家庭的經濟生活都由老師和師父照顧,幫助著我,所以,所以……(我大哭起來了),所以我很害怕,我不敢,我很害怕學佛!我每次領錢的時候,非常害怕。老師派我去礁溪演講,演講完畢後,有信徒給我紅包,我拿著紅包發抖(害怕得發抖)」│上面的語句是在大哭中說的,這時老師要我穩定情緒,並說:「我瞭解你這種心情。」稍事停頓後,我接著說:

「所以我害怕學佛,我曉得學佛的嚴重(二十多年前,我就想作和尚,因反省到自己的心行不夠資格,所以一直不敢出家)。以上是我第二方面的感想。在這次的禪七過程中,第一天聽到老師說自己學佛經過,說到學到『沒有人可以商量研究』,這時我就很難過,就流淚了。」

「下午我修的是數息和念阿彌陀佛,大概二十至四十秒就可進入情況。」這時,老師說:「你所謂進入情況是什麽意思?」我回答說:

「進入情況是我想我是得止了。我認為必須先得止,然後才能作觀,沒有止是起不了觀的。」

「然後作白骨觀,作薄皮觀,以前也作過一次。但作成以後,胃不舒服,我就不作步驟很細密的白骨觀了,而依照當時自己的心理和生理狀態坐觀。」

「在各種情況的發展中,我好像自己是學步的小孩,被老師帶著往前走,似乎聽到老師說:『走過來!走過來!』」

「其中正有幾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大部份在止的景況中,無論行香,或行住坐臥,我都處於止,但很清醒,睡覺時也作醒夢一如觀,因此這幾天的實際睡著(大昏沈),只有二、三小時左右。」

「在修的過程中,很註意自己生理和心理發展的相互配合。老師很慈悲,允許我在禪堂自由的發展,隨意行香和上座與下座。」(這是南師最高明之處,一位大禪師或大法師,如果不透徹瞭解參學者當時的身心狀況,他根本不可能帶領參學者上路的,而自己學佛一生,極可能全是浪費生命,白搞一通)。

「我不知道是不是對的,我好像有幾次在『常寂光』境界中,多次動地發光,發出五彩的光明。」

「有一次要入定了,氣沖得很厲害,便準備入定。老師好像知道我一樣,便說『常住寂滅相』的不當,令我又再流淚。」

細述至此,情緒又開始波動,講不下去。老師說了一句:「繼續講下去!」停了一會後,我繼續說:

「因為我想到自己生命業力那樣重,常有一種無力的感受。同時又想到現在的人世是那樣的亂,發心又怎麽樣發起來呢?!但我一想到老師和師父的慈悲,我當時便奮然而起,興起了『若不成佛,誓不罷休』的意誌。但發起來了以後,我這幾天檢討自己,無始以來的習氣,實在一點未改。同時又聽到老師說,要三大阿僧祇劫,才能改掉自己的習氣。所以我馬上想到船子誠向夾山說的兩句話:『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這不是退轉,而是想到我今後學佛應何去何從的問題,用什麽樣的方式去走完這段遙遠而艱苦的路程。我有一個妄念,想此次禪七後,去做點小事情,把三個小孩帶大,靜靜默默的自己去修。」

「大概是前天,我用六妙門方法,觀六大,配合自己身體作觀,觀至空時,自己身體化為小玻璃珠球……。似乎「證」到了清凈圓明,了不可得。

……。

正恁麽時,老師板子一打,也說了『清凈圓明,了不可得』。

後來並出現不押韻的詩……。

然後是觀須彌山……。」

「再就是觀三身,以及即此用,離此用……。好像自己能把握即此用,離此用,因此,感到此次禪七的收獲比過去兩次都來得大。但由於有這種感想,所以感到未來如何繼續修下去,就更是害怕。不過有一點更增加我的信心,就是老師講的一個信念,學佛必須身證,例如在理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對的)『清凈圓明,了不可得』,我在幾年前就似乎知道了,但真正證到,是我這次見到自己化為玻璃珠後,才見到了一點。我當然也不知道這種證到正確與否。但我實實在在看到自己如此。我也不知道用六妙法門的方法,觀六大,觀至空時,為什麽會化為玻璃珠球?不知道是否可用此來證明清凈圓明,了不可得?如果能夠證明,我這次收獲就真大了。不管能不能夠證明,我想學佛必須拿自己的身體去親證。但是,這又使我想起一個問題,一方面我們要用肉身去證它;另一方面我們整個肉身,又是一種『病』,這一點《楞嚴經》講得非常清楚,所以在這個裏面,我就不知道我未來要怎麽辦了?!」

「我從昨天晚上至現在,都在一自在的狀態中。不過,也有一妄念,就是在想不知未來要如何辦?用什麽方式走完我漫長的、艱難的過程?」

「謝謝老師與各位法師。」

我報告以後,南師接著殷殷切切的作了很長的開示。

九、苦口婆心,化我迷情

南師說:「嗯!我倒要和你講幾句話:

第一、聽了你剛才報告,只能講是「經過」,不能說是「心得」,首先要告訴你《楞嚴經》、《瑜伽師地論》(一百卷),千萬在這一生中要好好研究。《瑜伽師地論》乃由人天超越到小乘聲聞、緣覺以至於成佛之道,為大乘小乘的真正修證之路,宜以《瑜伽師地論》作為自己修行的試金石。」

「其次很重要的不能丟開《楞嚴經》。你對《楞嚴經》的五陰解脫│包括五十種陰魔,隨時要留意。」

「以上是第一個要吩咐你的。」

「第二點,你要曉得,世界上的一切大外道、大魔王│我們暫借用這兩個名字吧!實際上我對於魔佛都很尊重,大魔王不容易啊!《華嚴經》所講的大魔王是十地以上菩薩境界才可故意示現。這個不去談它。我講的是真正的魔王、真正的大外道,不是菩薩故意示現的。他的神通│能力、智慧,幾乎與佛和大菩薩沒有差別。你要曉得,佛法無邊,魔法也無邊。魔法就是一切眾生之無邊業力。諸佛菩薩智慧神通不可思議,一切眾生業力也不可思議。轉識就成智,轉業力就成菩薩的願力,這是一個東西的兩面,此一邏輯你應該清楚。」

「所以,修持上各種境界、各種過程,過程就是境界,魔境界同佛境界和菩薩修持的境界,沒有兩樣。你自己很留意《楞嚴經》,《楞嚴經》所提出的五十種陰魔,你有沒有好好的看?我相信你並沒有,對不對?」(我答『對』。實際上,南師所著的《楞嚴大義今釋》一書,我不但聽他講授過,而且也看過幾遍,不但記不到,而且也看不懂。此次禪七過後,再看《楞嚴經》,就比較容易懂了。)

「佛對於每一個境界│魔境界,講完後最後一句話怎麽說,也就是佛的結論,對於魔境界的批評如何?」

我答:「忘記了!」師說:

「不要打妄語。不是忘記了,你根本沒有留意。」(實際上我根本看不懂,看了二十年,也根本無從留意起。)

「有的魔境界大得很,它和大神通一樣。佛的結論告訴你:『不作聖解!』自己不要認為自己這個是道的進步,是了不起的境界。」

「根據你剛才的報告,你看你是否有一點著於聖解!」

「因此,即受『群邪』」。

「換句話說,這即是邏輯因明上的偏差│正道與邪道的偏差,差之毫厘。差之毫厘怎樣講法?譬如我坐在這邊,比坐在那邊,我現在這個指頭這樣對是正的,是不是?我在這裏如果偏右或偏左一分,你看到達那裏偏多少?這是個物理數學的道理。我這裏這個正目標只偏差一分,空間和時間距離越遠,那一邊就偏差十萬八千裏了。學佛修道,正邪見地之間的差別就是如此。這個在你要特別留意。你這一面的業力特別重,也就是多生累劫在魔道中滾過多少次的人!所以告訴你無始以來的習氣,以教理來講,真是非三大阿僧祇劫的修持,很難轉化。越修持久了,越小心,越害怕,越謹慎。這個你瞭解吧?!」

我答:「知道。」南師繼續說:

「至於你談到你現在的境界,由六妙門以後,覺得自己身體化為玻璃,甚至像珠球一樣,我看到還是他人看到?沒有嘛!我看你還是張尚德!這只是你意識上的境界。意識上何以會出現這些境界呢?是你意識上的『假帶質』,是非量境界。因為你圖象上有清凈圓明,下意識的就來個如此這般的,再加上六妙法門以及白骨觀,經常提到身體會變為玻璃,無形中就帶出阿賴耶識的作用│假帶質境、非量境界。但是話說回來,非量也好,比量也好,假帶質也好,真帶質也好,嚴格講起來,都是現量,都是意識的現量。可是你這一現量還是自我意識的範圍,沒有構成神通妙用。這一空念│妄想的念,沒有變成事實。真神通同魔境界的神通,別人也可看到是一個玻璃球身,這魔境界與神通的境界就大了,懂嗎?所以你這個是否為清凈圓明?│談不上。切題來說,你清凈圓明的這種修持境界變化,還在『用』上,不在「體」上,懂了嗎?」

「至於你提到昨天說及永嘉禪師所說的『般若無著即解脫,解脫寂滅即法身,法身不癡即般若。』你認為這是三身。這還是法身的三方面,報化二身不談。法身是了因之所了,非生因之所生,解脫、般若、法身,還是只講法身,報化二身不能混此一談。這是在教理上特別對你的不合邏輯因明,批判一番。」

「此外還有兩個要點。」

「你的確很用功,的確很進步,你修持上的許多境界不作聖解,不執著、不認可自己,是為聖境,認可自己,是為邪境,懂了嗎?」

我答道:「我懂了!」南師接著說:

「你這許多境界的發生,我要問你,佛法的重點來了,每一個境界的發生,你知道那一境界,這一知是什麽呢?你沒有在這裏下一句,沒有在這裏住進去;換句話說,你被境界、被用功的心所轉,發現以後成為依他而起和遍計所執。你知道境界是什麽那個知,你未在這一點上註意,對不對?因此,你在各種境界上自己會作詩作偈,你作不了主的,這又是什麽呢?你沒有在佛法的中心上去追。因此,昨天你也看了電影,那些印度教、喇嘛教,甚至耶穌等人可發光動地,可以玩神通,如果這中心沒有住進去,那對不起,就即是成邪,懂了嗎?沒有在這一中心上下一追,換句話說,我為你解剖一下即知,你每一修持進步都有一種境界,你每一境界都知道,你那個知道的你作不了主,那個是什麽你也沒有搞清楚。那個上面解脫即法身!那個法身無著即解脫、即般若,你始終不在般若境界上。懂了嗎?」

我答:「謝謝。」南師又繼續說:

「你從今年初至現在,始終在境界上轉。我從唯識和教理上都點你了,你自己好好去研究!真正唯識和般若你都未好好摸過。」一般講的唯識都有問題,要研究唯識,先從《成唯識論》、《瑜伽師地論》作瞭解,千為不看現代人的著作,那靠不住。知道嗎?」

我回答:「知道。」南師再說到:

「以上是個大問題,一個極重要的問題。」

「另外還有一個。你說今後何去何從?這是行願的問題。行願呀!出家也好,在家也好,我不管你。要想講行願,你到現在為止也沒有行願。你過去也想弘法救世,乃至你很有煽動力,老實說,那是你的興趣所在,不是你的願力,你任性而來,任性而去。真要你去作烈士,這個頭提在手上玩,你還沒有這個膽子。不叫你參與意見,叫你閉口不言,你還沒有這個修養。所以你在亂世能夠作豪傑之士,乃至作烈士、作忠臣,撞到則可以,慷慨捐軀可以,從容就義就不是你了。從容就義的人要多大的修養,像文天祥,明知道點一下頭、跪一下,就可以富貴功名,不點頭、不投降,馬上就殺頭。你這個修養可沒有,那是大定力,那是菩薩定。」

「願力要發,一個學佛的人,要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舍己為人│我只告訴你這個重點,你怎麽發,慢慢要研究。像你說的何去何從?始終還是一個私字。充其量不和人往來,自己去專修,專修到動地發光,成一個魔王而已。這非菩薩道。真正菩薩道不一定要發光動地,他可以出來不過是一肉體凡夫。例如像昨天看的電影,耶穌可以說是菩薩道。何以見得呢?他流的是鮮血,不是白漿。如果流的是白漿,他的三脈七輪通了,那個痛苦就輕得很。流鮮血是痛的,沒得話講,我為大家贖罪,絕對可以犧牲我自己,只要你們得好處,一切都行,這就是菩薩心行。譬如像你師父、像我們,不敢說是學菩薩道,至少是面向這一道上。像我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很痛苦!很煩哩!我現在書桌上堆的事情,這幾天累積下來,堆得那樣高,我每天晚上一下去,看到就煩,起碼坐下來處理要一天一夜,動筆的動筆,設法的設法,還有數不完的東西要看。你要講今後何去何從?我也天天要問自己今後何去何從呢?!可是,我只能作到隨緣銷舊業,如此而已,隨順世緣無罣礙。我真要為自己想,我恨不得今天就截斷這裏,躲起來,我何嘗不想,難道我不想,我也隨時小乘之心油然而生,為什麽?!為這些人?!陪你們玩我都劃不來,我自己犧牲呀?!這些我給你作參考,不是給你作決定。所以,真正的佛法,大乘菩薩道如何精進,你應該好好看看《瑜伽師地論》,或者找《菩薩十地經》。」

「以上對你的報告,我一點不遺漏的都聽到了,作了五個答覆。」

聽完南師的開示後,我直覺得他的苦口婆心,化我迷情。

十、了難

自南師特別對我開示以後,我好像很自然的轉入到另一種「層面」中去了,其實與其說是「層面」,倒不如說我實在不知道轉到什麽地方,我只知道還需要追,但這時我以不追為追了。
我需要大休息,大休息就大休息吧!

禪七最後一天的早上,我一上座就出來一個念頭:還坐它幹什麽呢!「禪」不需要坐嘛!「禪」原來就是這樣的嘛!正當出現這類念頭的時候,頭蓋骨忽然一陣痛,接著心臟爆炸,又是一身光。昨天已被南師痛責一陣,光也好,黑也好,甚至死也好,活也好,這些都不關我的事了,我還管它們幹嘛!如此一想,六祖的悟道因緣自然而然的湧現出來,「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像泉水般不間斷的湧現出來,我便趕緊下座,躲到靠近禪堂邊的一間小室裏。

就在下座的時候,心中又出來一些戲言:「般若一攏統,解脫大窟窿,法身如夢幻,從此戲燈籠。」出現這些戲言後,我默默的禮謝諸佛和一切眾生,靜悄悄的走進小房裏,我暗自啊喲一聲,自己對自己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好笨啊!好蠢啊!」這時我便開始忍不住發笑了!因為隔邊的禪堂大家在靜坐,我不敢笑出聲來,但忽然想到「內守幽閑,猶是法塵分別影事」時,便笑出聲來了,再一想到靈雲禪師的悟道偈,更是大笑不已,他的偈語是這樣的:「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我在大笑中頗有「懸崖撒手,自肯承當」的氣象。但這個時候在隔壁主七的南師叫了兩聲「張尚德」,我便跑出來向他行個禮。

他說:「你笑什麽?」

此時我非常不服氣,我笑都不能笑嗎?!您不是過去在大陸參禪,有過沖出禪堂一路打人耳光的記錄,猛說:「就是這個!」

行香了,我添加行香,南師的矛頭又對準我,自是可以想見的,他說:

「談到中國文化,首先講的是禮。《禮記》中的第一句話是:『毋不敬,儼若思』。什麽是禮?隨時隨地正念。什麽是正念?沒有念。沒有念不是無知:儼若思。頂天立地,隨時與諸佛同在,隨時無諸佛也無我。」

「『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纔動被雲遮』,真正在自己心地法門、在佛法有一點心得的人,隨時隨地都在定慧之中,定慧也是好聽的名詞呀!自性現前,自然正思惟,在正思惟當中,自然智慧開發了,一切都懂了!這是當然的道理。自性本地風光嘛!」

「你看!張尚德!」

「快到五十歲啦!快到知命之年啦!昨天哭,今天笑,這是情。一個這樣大的年齡,讀了那麽多的書,又是西方哲學、中國哲學,『毋不敬,儼若思』還把握不住,跟著情來跑,那和別人有什麽不同?!要知道喜怒哀樂都是情,情就是業,業就跟著身體的變化。喜是心臟血氣的變化來的,怒是肝臟不好,哀是腎臟的氣不好。所以,你看你快到知命之年,孔子講『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以孔子這樣的聖人……等於說『五十而知天命』,才悟到了初關,他才知道天人合一,再經過十年努力,『六十而耳順』,才可以到重關,七十歲方破最後的牢關,才『從心所欲不逾矩』。以孔子之聖,以孔子的人生經歷,是如此的。孟子說『四十而不動心』,你快五十歲了還大鬧喜怒哀樂哩!你還有臉站在這裏!何不跪在佛前面自己打屁股、打香板三百板!」

嗯!看到你學生都站在你前面不好意思打你,沒有看到我今天會把你拉出來痛打一頓!你搞些什麽名堂!」

「嗯!情性之間還分不開,起心動念處毫無把握,一下上了天堂,一下入了地獄,這是活見鬼式的參禪!這就是行履?!這就是工夫?工夫!你以為打坐就是工夫?!工夫是二六時中起心動念之間,作人作事之間,喜怒哀樂之間,看他的心波波浪有多少,就是你的心波永遠沒有波浪,一平如鏡,對人以愛,一昧是祥和的、慈悲的、平等的!」

「……。」

「這麽大年紀了,自己還在這裏鬧悲喜劇,好玩啦?莫名其妙!」

「要哭的時候痛快的哭,要笑的時候痛快的笑,從一般凡夫來講,你很好哇!」

「你是搞什麽?學哲學的呀!而且還是教授!你是禽獸的那個『獸』,光叫的呀!實在可笑!按禪堂的規矩早把你拖出來打香板子了。」

「所以性情之間的道理都分不清楚,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謂之情,情在佛法上叫作妄念,一個人被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搞得團團轉,這是凡夫裏面的凡夫!自己還以為是修道!」

「你們年輕同學註意,以後再到我前面談這些,我就……。」

「你要曉得,我的個性是壁立萬仞!」

……。
「這麽講還不懂,你自己還在拿佛法教人呢!」

「你們把自己的境界都認不清楚,不管是念佛七或禪七,乃至許多教派,教堂裏都是滿堂的瘋子!有的一跪,痛哭流涕,唉喲!這是神的降靈!佛堂也不免如此。為什麽呢?人嘛!人有情,人與禽獸有什麽兩樣?狗要叫就叫,要跳就跳,人本來如此。但是人不同於禽獸,因為人加上了文化教育,該跳才跳,不該跳就把跳的情感拿掉。不然人與禽獸沒有什麽兩樣。『人為萬物之靈』,那是人自己吹的,萬物看人討厭極了,他處處妨礙萬物,連青菜蘿蔔都受人的欺侮,其它動物還沒有這樣壞呢!」

「所以子思在《中庸》中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然後說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修道、傳道統統教完了!」

「我常常問那些講儒家、講中國文化的,他們都將喜怒哀樂解釋為心之用!統統錯了!」

「喜怒哀樂是情,同心性之體沒有關系,而且只講四個角,沒有第五個,不是七情。後來自《禮記》上抽出七情六欲中的四個。喜怒哀樂是情,不是性。《中庸》第一句話『天命之謂性』,這個『天』不是上帝之天,拿佛經來講是如來藏識,本來有的本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道在那裏?『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說道掉了,現在收回來了,那不叫作道,收得回來就壞得了,道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所以『可離者,非道也。』」

「所以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喜怒哀樂都空了,那個才『中』。喜怒哀樂寂然不動才『中』。」

「『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要笑就笑,要哭就哭,那不是中節,那是真的發脾氣壞事,項羽的故事便是一例。譬如一念之間能收復大陸,重整河山,假如一下命令就作到!這就是一怒而安天下,這種怒可不是真的臉發青了,這種喜怒哀樂不是你這個樣子,你這是凡夫小人的喜怒哀樂,非君子之道。君子之道是:幹了!拔刀而起,但他無個人的仇恨,是為安天下。這就是『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所以『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你隨時隨地、二六時中的修養,在中和的境界中,喜怒哀樂並不是壓制的不動,是『發而皆中節』,『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個『中、和』隨時在祥和、慈悲喜舍中,佛說的慈悲喜舍,可比之於《中庸》所稱的『和』。」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人與天地合一,拿佛法來講,就是人念念『一切從此法界流,一切還歸此法界』,這就是『中』,就對了。『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個時候『天地位焉』,天地就在你這裏,一念之間與宇宙相合,『萬物育焉』。『萬物育焉』就是六祖說『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是一個道理,中國哲學怎麽講的?要註意喲!」

「本無心,因境有,前境如空心也空。前面境界用過便休,提起便用,用過便休。」

「理都會講,就是這一『休』難!」「休就是了!」。

所以老師作總結的說:

「了難!」

十一、師父的話

禪七退出了,師父說了一段與我有關的話:

「今天早上老師又表演了一場話劇,我的看法與見地有點不同。我們老師大罵張尚德一頓,可是在我看來,我有一種想法。下座以後,我馬上去問他:『老師罵你,你聽到時怎麽樣?』張尚德告訴我:『沒有什麽!老師罵我還是那樣!』我說:『老師是不是和你一起玩把戲?!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感到老師不是在罵張尚德,可能在罵我自己。他這一罵我害怕了。為什麽呢?如果拿我今天的境界來想,佛說:『你會了嗎?』因為今天張尚德可能是「示現」。示現安排好讓老師來罵,沒有那個道行不能被罵,罵不起的!張尚德也在這裏當教授,南師當著他的學生那樣罵,那是不合情理的,常理來說是過不去的,這是第一點。可是,張尚德在被罵時,七情六欲一點也沒有動,我特別在老師罵過後去問他:『老師罵你怎麽樣?你境界怎麽樣?』他答:『沒有嘛!沒有覺得什麽!』我說:『唉喲!你們兩人玩把戲!你真有這麽好的境界!』他說:『你開悟了!』我說:『我沒有開悟啊!』」
「所以我的看法,我的會意,老師的開示等,每一個人的根基都不同,我以今天這件事作交待,我們大家都不要會錯意。」

「所以張尚德昨天哭,今天又笑,老師罵他,我認為罵得恰到好處。這怎麽說呢?因為『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這一表演的話劇,真是不得了,真是超博士的教授法!」

「所以我覺得是罵我!」

「老師在罵他時,我特別註意他的表情,他仍是笑咪咪的。罵完後到房間問他的當時境界,他說:『沒有什麽,如如不動!』我說:『唉呀!昨天哭也不曉得你哭什麽,今天笑也不曉得你笑什麽!』他說:『老師罵對了,恰到好處。』」

「張尚德的『老師罵對了,恰到好處!』此話一說,我可要恭喜他了!」

「這是什麽?凡夫、聖人等等,真正是在工夫上,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願一切眾生離苦得樂!」

十二、後記

記完這次禪七有關我的部分記錄後,我現在的身心頗有一平如鏡的感受。

若再次回想起這次禪七,甚至我過去半生的種種,我會有「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的悔悟。而對於未來,但願我能作到「知見無見,斯即涅盤。」

3、妙翁

一、發心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這是蔣捷所寫的一首詞中的幾句。自從上師懷公於前年離臺赴美久居以後,我直有「斷雁叫西風」之感。從「無邊光景一時新」,變得一切都不新了。而「無題」也似乎成為在腦海裏題目多多。

上師離臺沒有告訴我去那裏,因此他的住址、電話我都不知道。一個斷斷續續依侍老師二十多年的弟子,頓失依附,內心的感受絕不是空白、無依、痛楚等等所能形容的。

這時我常常做的兩件事是靜坐敲木魚和到住家附近林子中的一座墳上獨坐靜思。

我在上師離臺最初的日子裏,每次敲木魚,總是大大的痛哭一場,要問是什麽理由?這可分兩方面來說:

一方面我想到上師奔波一生,為什麽年紀這麽大了,還要東奔西跑呢?能跑到那裏去呢?

另一方面我想到我自己這一生除了上師外,實在什麽都沒有,如今卻見不到上師了。

每次這麽一想,一靜坐敲木魚,就情不自禁地大哭了。

通常大哭以後,到林子裏的墳上獨坐,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這樣獨自大哭並與一座清末的墳墓為伍好幾個月,有一天我自己想:

「也許是上師把我當作小鷹吧!他把我銜到高空中,一下松口丟掉小鷹了,我得拼命自己飛啊!」

我如何飛呢?

面對當今人類的一種文明,我知道自己是絕對沒有力量的,因此我反省到必須飛而不飛、不飛而飛。

我曾在上師的香板下發心,但並沒有發心的具體作法或方向。我既然要飛,同時又深深曉得自己並沒有力量,於是我首先便堅固自己的發心方向,我自己對自己說:

「我願生生世世在地獄中生活!」

穩定了自己的發心方向後,接著便進一步確定在精神上的發心作法了。

上師去美後,曾囑繼續用經驗來印證《瑜伽師地論》一書中所說的種種。恰好這本書中有幾句我非常喜歡的話,正好可做我發心作法的指針:

無愛破畏不活、饒益眾生破怕惡名、無我破畏死、自知往佛破惡趣,自信殊勝破處眾怯。

二、事到有功方為德

雖然已發心,如果不付諸行動,那就是嘴上為巨人,手上必為懦夫了。因為事到有功方為德。

於是我開始行動了。開始把我從上師處學習到的片斷,隨緣告訴一些有緣的人。

自上師懷公去美國以後,一年多來,我日夜觀想他,這期間我們也舉辦了幾次靜坐,由於他和諸佛的加持,也有一些「不可思議的境界」。

「不可思議的境界」則是在自他不二中所呈現的一些非由見聞覺知所能解釋的現象。

所謂「自他不二」的意義是:

「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

因著「自他不二」所呈示的現象,我自己也似乎印證了一些佛法中的「意生身」之「道理」,而因著諸佛和上師的「感應」,我體會到自己的福報實在是太大了,因此就更進一層的堅定了我對佛法生生世世不移的信仰。

這一切的「不可思議」和「感應」,在幾次參加靜坐的道友中,都經由同參們記述下來,這裏就不去說它了,這裏要說的是我自己不可思議的「門童」故事和上師的示現。

三、門童

幾年以前,一天我在上師懷公的禪堂靜坐,忽然出現一至為不可思議的景象:

我極為清晰的看到自己站在印度祁連河邊的馬路中央,我的後面有富樓那、文殊、阿難諸大佛菩薩,他們很自在的站成一列,令我驚奇的是,上師懷公也站在其中,他很平常的站在阿難佛菩薩的旁邊。

我立在中央,他們立在我的後面。

這個時候是朝陽初升,河的兩岸近處是明媚無比的青山。我當時完全在生命的另外世界中,是什麽樣的生命,我也無法理解,現在更無從描述。

我站在路的中央幹什麽呢?

原來正對著我前面的是:

釋迦牟尼佛。

祂說:

「授記張尚德為天下第一門童。」

我靜坐下座以後對這種現在百思不得其解,便用紙條記下呈報上師懷公。這已是五六年多前的事了。

「天下第一門童」?!

這是什麽意義呢?!

這些年來,我自己一直為這一「天下第一門童」的語句意義找尋答案,卻始終找不出答案。

在我完全找不出答案的情況下,有人通知我說:

「上師懷公七十大慶,大家寫文祝壽。」

我一聽之下,人生七十古來稀,上師七十歲了,他的慈悲喜舍、他的學問、他的工夫有許多人在寫,而我在沒有寫這些之余,卻繼續寫那些不應寫、不能寫、不必寫的。

不應寫、不能寫、不必寫的,我卻寫了,我就忽然對「天下第一門童」有了答案了,原來「門童」也者,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

一位永遠長不大的小孩,所「臨」的卻是一位不時對自己「示現」的妙翁,我又證到了一點,這位妙翁想必是:

天下第一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