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南懷瑾—南一鵬

60歲這一年,南一鵬決定接過先父南懷瑾的衣缽。其時老先生已經往生近3年了。

他把自己的首場演講放在父親曾經生活過的杭州,時間就定在2015年元旦。我與他約定,開講之前,我們先聊聊。

這人斯文、謙和,但也幹練。短頭發、小眼睛、眉毛下垂,他笑得總是那麽開心,一望即知出身家教極好的人家。

與場面上那些穿梭如鯽、裝腔作勢的「國學大師」不同,南一鵬並不穿中式衣裳,這讓我稍微有點想不到。

在國學日漸升溫的今天,南懷瑾正在成為一個神話中人。我本以為,作為老先生的兒子,南一鵬之所以加入國學大軍,不外乎是想把父親進一步捧上神壇,但事實上,恰恰是他,想把父親從神壇上請下來。

南懷瑾有四子二女,長子宋釧,次子小舜,三子一鵬,四子國熙,長女可孟,次女聖茵。因了上世紀40年代末那一場決定中國命運的內戰,南懷瑾遠走故園,忍別老幼。

宋釧、小舜留在了大陸。父親不在身邊,二人均未受到完整的學校教育。宋釧很小的時候就外出打工謀生,常年不在家鄉。小舜在家陪侍祖母和母親,後來自學中醫,成了溫州小有名氣的醫生。宋釧、小舜兄弟一個為人豁達,愛講笑話,一個嚴肅沈穩,刻苦自勵。

南一鵬的母親是東北人,不到20歲的時候,就跟著部隊一路逃難到了臺灣。在基隆,她住的旅館失火,燒光了她隨身帶的私人用品。那一天晚上,南懷瑾幫忙去救火,兩人由此認識、結婚,並相繼生下了可孟、聖茵、一鵬、國熙姐弟四人。四人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年輕時都去了美國,國熙後來定居香港。

家山一去四十年,離人歸來淚沾襟。1989年,南一鵬代表南家在臺灣的子女回到老家省親,見到祖母、大媽和兩個哥哥,可謂悲欣交集。「大媽真是一個傳統的中國女性,對家庭、對先生、對小孩的那種關愛、照顧,讓我好感動。我看到她的時候就跟看到我祖母一樣,不由自主地跪下磕頭,心裏感慨萬千。因為我爸爸離開大陸這麽多年,家裏全靠她,真的很不容易。」在南一鵬心中,大媽「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兩岸形勢緩和後,南懷瑾自臺灣而香港,而上海,而太湖之濱,這才見到宋釧、小舜兄弟。從香港時期開始,兄弟倆就經常去看望父親。他們告訴父親,解放後,祖父被劃為富農,50年代初死在了勞改營裏。彼時祖母年事已高,南懷瑾就吩咐宋釧回到溫州老家去照顧祖母。

作為修行人,南懷瑾「視天下人為子女,視子女為天下人」。他教育孩子們自尊自立,對子女也無所要求,不希望接受子女的任何照顧、孝養。但他希望孩子們有一個能出家,因為這是上善的因緣。在一般人看來,這是不可思議的。更不可思議的是,在他的幼子國熙才12歲的時候,他就把他送給了美國人收養。

彼時,美國海軍退休中將薛樂如到香港大學學《易經》。經人介紹,去臺灣禮請南懷瑾做指導教授。他提出收養南家的孩子做義子,帶到美國讀書、生活。南懷瑾居然馬上就答應了。

這並不說明南懷瑾寡情。在送兒子赴美就學時,他寫了一首送別詩:

臘鼓寒宵送子情,辭親頓憶少時音。

重洋遠隔東西海,日月常懸兩地心。

南國熙畢業於西點軍校,此後長期從事基金管理工作。1991年,國熙已經事業有成,致電問候父親。父親問他是否堅持打坐,他說沒有。

「兒子,你到老了以後,就會知道沒有一樣東西比打坐重要。」父親說。

南一鵬是在父親身邊待的時間最長的孩子,在臺灣大學畢業、服滿兵役,已經25歲時才移民美國。此後,他在美國搞軟件開發,做貿易公司,組織華人互助團體,參選所在城市議員,娶妻生子,每年也會回國看望父親兩三次。

為了保護子女免受爭名奪利帶來的無妄之災,南懷瑾從來不要求自己的孩子參與自己做的任何事。所以南一鵬雖然從小受父親思想浸染,在離開臺灣前,也喜歡到父親的書房去看書,但他從來都沒想過要傳承父親的衣缽。「我父親傳播中國文化,我覺得就足夠了,不需要子女繼承的。」

但父親去世後,南一鵬發願講學。因為他發現,如今有很多人出於種種目的,正在有意無意地神化父親,有人甚至陷入了一種迷狂。長此以往,父親的思想就會被人越弄越僵化,最後的結果就是厭棄,這是他無法接受的。何況,這種做法也完全背離了父親立人的思想。

2014年,杭州人徐茹讀到了南一鵬發表在《光明日報》上的一篇文章《身教、言教、家教,是我一生的功課》。她發現這篇文章和她主編的《樹家風 重家教》一書主題非常吻合。幾經周折,她聯系上了南一鵬,對方同意她在書裏收錄自己的文章。

此後,徐茹開始關註南一鵬,並與其頻繁溝通。搜索南一鵬的資料時,她見到了南在上海的一次演講視頻。視頻中,當南一鵬講到「當你為這個民族付出時,這個民族也會擁抱你」時,當場泣不成聲。「那一幕深深地震撼到了我。」徐茹說。

當年8月,徐茹到上海和南一鵬見面,突然提出想做南的經紀人,推廣他,南一鵬馬上就應允了。

「我現在走的就是我父親的路——修行的路。」在此後的交流中,南一鵬告訴徐茹。

「修行的路是很苦的。」徐茹說。

「我此生也是為此一因緣而來,要不然,我為什麽生於南老師的家?」南一鵬答。

蕭三匝:我知道你們小的時候,父親會讓你們讀《古文觀止》一類的書,他希望你們學習西方的科學和文化嗎?

南一鵬:我們家各種各樣的書應有盡有,甚至包括天文物理的書。父親非常重視這些學問,他對西方文化其實很了解。很多人以為南老師只是國學大師,可是不了解他對西方文化下過一番功夫研究。我從小讀中國的《三國演義》、《封神榜》、《鏡花緣》,也讀希臘哲學史、希臘羅馬神話、安徒生童話,甚至迪士尼出的卡通書。我到美國去的時候,還從父親的書架上拿了美國通史和一本《數學漫談》。

蕭三匝:南家有沒有成文的家訓?

南一鵬:沒有。父親對我們,身教多於言教。他的言教,我們從小聽得最多的是佛法。父親的很多朋友都修行,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與弟弟跟著父親去打禪七。他的身教體現的都是己立立人、為而不有的思想,他做很多事情都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這是父親對我影響最大的觀念。

蕭三匝:你父親推崇「視天下人為子女,視子女為天下人」,你小時候,父親是不是經常不在家?你母親和你們兄弟姐妹是不是也很有怨言?

南一鵬:還好,我自己從來都沒有什麽怨言,兄弟姐妹之間也很少談到這個事情,跟母親也很少談到。事實上,在我一直上到初中的時候,父親其實每天也都在家的,他平常去教學的時候不在家,要不然每天都回來的,每天大家一起吃晚飯,他的學生也都到家裏來吃飯。到我上初中的時候,父親開始辦東西精華協會,比較忙,晚上也要講課,所以晚上在協會那邊吃飯,有時候就不回來。

蕭三匝:父親的朋友,誰給你的印象最深?

南一鵬:印象深的有好幾位,都是長輩。在臺灣早期,有一位很老的朋友蕭天石先生。蕭先生跟我父親在四川的時候就認得,他當過灌縣縣長,也是學佛的,但他在道家養生方面的知識和功夫很深。蕭先生是我父親二十幾歲時認識的朋友,所以我小時候經常看到他。我念初中以後,就不太記得他再到家裏來了,可能都到我父親辦公室那邊去了。還有一位陳滄波先生,在臺灣當「立法委員」,很有才華,字寫得真好。基隆有一位魯居士,他跟我父親一樣,一年四季都穿長袍。魯居士頭光光的,也很有意思。父親常常帶我去探望他,所以我相信父親跟他感情是很深的。再下來就是楊管北先生,他跟我父親學佛,他應該是在學佛方面很有成就的一個人,我們小時候打七都在他家。最重要的還有一位蕭政之先生,他是湖北人,對我們小孩子來講,他是印象最深的一位父親的朋友。他跟我們家有通家之好,常常來家裏,對我們小孩也都非常好。他的小孩跟我們差不多同輩,大家都處得比較好。蕭先生那時候是臺灣「總政治部作戰部部長」,也當過金門司令,後來像王升這些蔣經國身邊的人,都是蕭先生引見到我父親這邊的。

蕭三匝:你父親在臺灣的時候,跟星雲法師打過交道嗎?

南一鵬:有。我父親對出家人一直都是很尊重的。好像在我念大學的時候,星雲法師邀請我父親幫佛光山的忙。佛光山蓋了很多佛寺,柱子上缺少楹聯,他請我父親幫他寫楹聯,我父親就幫他寫。我父親也曾經借星雲法師的道場打禪七。有一次,我陪父親一起上佛光山,父親叫我給星雲法師磕過頭。佛教徒頂禮佛、法、僧,我也很敬重他。

蕭三匝:臺灣是現代新儒家的重鎮,熊十力的三大弟子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的學術活動主要就在臺灣,他們也被稱為現代新儒家的第二代。你父親跟他們有交流嗎?

南一鵬:他們大概是學術界的學者吧,我父親跟他們基本上沒有交流。我父親在臺灣的名氣最早局限在佛學界,《論語別裁》出版以後,學國學的人才突然知道他。那時候牟宗三他們都已經在很有名的大學裏面任教了,他們教什麽、有什麽科目,我真的不知道。

蕭三匝:人們普遍認為你父親是中國文化的布道者,他自己是如何給自己定位的?

南一鵬:聖人無名,我父親對自我定位這類事情都不重視,他從來不覺得這有多重要,他只是在做一件他喜歡做、而且應該做的事。

講起文化傳承,我個人認為,我父親首先是個修行人。他傳播的最主要的是佛法,走進國學這一部分是一個機緣。那時候,國民黨中央黨部邀請他講《論語》,他就從《論語》開始講,然後講道家、易經,從此才專門講國學。之前在東西精華協會,不是很公開地講。講完了《論語》後,他在國學上的主張才開始被大眾廣泛的知道,每個人都喜歡讀他的《論語別裁》。我們小時候,在臺灣,是把儒家思想放在教材裏的,正規學校都是要教的,很多人都覺得枯燥無味,跟三民主義一樣,很煩。直到我父親活潑地講《論語》以後,讀的人才非常多。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們那一輩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很多都讀他的《論語別裁》,因此也很仰慕他。

蕭三匝:你個人最喜歡父親哪本書?

南一鵬:他的書好幾本我都喜歡,我還是比較偏向於他講佛法的東西,因為我從小接觸最多的就是他講的佛法。可是關於中華文化,我個人最喜歡《莊子諵譁》,《莊子諵譁》講出了中國文化的精髓。

蕭三匝:你如何看待他的成就呢?

南一鵬:我對父親是不評價的,做兒女的怎麽能評價父親呢?只是我深刻地感受到一個現象,使我不得不發表自己的意見。在我父親生前,我就感受到,很多人因為對知識、智慧的追求,對他非常尊重、非常敬仰。父親過世以後,我發覺更多的人對他產生一種崇敬之心,對他解釋中華文化都帶著一份感恩的心。看到這些人對我父親的一種厚愛,我感覺非常非常高興。我父親真的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我們對孔老夫子有那麽大的誤會,對儒家如此深仇大恨,但我們真的把儒家誤解了。我父親還原了孔夫子思想家的地位,讓大家看到儒家思想是正向的,原來不是那麽僵硬,不是那麽從上到下強調權威,而是一個美好的願景,教你因時、因地如何做好自己,做君子。我父親不是文起八代之衰,是文起百代之衰,因為我們的文化衰落上百代了,不止八代。

現在很多人對我父親懷著敬仰之心,這是好的,可是不要把他當聖人崇拜,神化他就太可怕了。那樣的話,他將來會像孔老夫子一樣被人誤解。神化他,會毀了他的思想。修行人一再講平等,我父親是平等心。文化知識並沒有高低,他講了,你懂了,跟他一樣有智慧,就好了,不必再崇拜他。我現在在他一些朋友身上,已經看到這種情緒,這是很可怕的。

蕭三匝:由你來指出這一點相當有必要。

南一鵬:是的。孔老夫子之所以不讓人感到親切,就是被人利用了,利用到最後就被人們丟棄了。我父親從來沒想做聖人,也從來沒想做名師,他只是把他所知道的告訴大家,跟大家分享而已。

蕭三匝:你也說過,復興中國傳統文化,並不是復古。你父親在傳承中國傳統文化時,創新體現在什麽地方?

南一鵬:我父親講《論語》,就不復古。他說過,朱熹註釋的論語問題太多了。他的復興,就是把他所理解的孔老夫子的意思解釋出來。比如,孔老夫子評價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好像是說宰予是一個又笨又壞的學生。但是,孔門七十二賢,宰予是言語這一科裏的第一,他的表達能力是很棒的。我們誤解了孔老夫子的意思,以為他是在罵自己的學生。我父親把這事兒撥亂反正了,他認為孔子不是在罵宰予,宰予是他的一個好學生,宰予身體不好,白天在那兒睡覺,他的意思是說,宰予這個孩子身體不好,他是嘆息,心疼他,不是別的意思,這樣就正確了。

我父親跟朱熹的解釋是不同的,談的是原典,但用的是新的觀念,這就是復興。

蕭三匝:所以傳統是活的,是發展的,是可以被不斷詮釋的。

南一鵬:一定是這樣。今人對古人顯然有自己的看法,不僅僅是簡單地註釋、解說就行了。我們對傳統的觀念很多都是很好笑的。什麽叫傳統?一個村子,舉辦一個活動,辦上十年,就成傳統了。貪汙也是中國的傳統,中國的貪汙史也有三千年了,這也是我們文化的一部分。當然,反貪也反了三千年了,這也是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傳統是一個騙人的東西。假如把傳統當做鉗制思想的工具,抓住它不放,是最傻、最可惡的。傳統是隨時可以創新的。所謂文化復興,是要重新認識我們的文化思想,而復古是把當代中國的命運交給三千年前的古人承擔。我們如果把未來交給古人承擔,那你我豈不白活了?我們是當代知識分子,我們自己不承擔國家的責任,反而讓孔老夫子扛責任,把孔老夫子扛死了,可憐!所以,我也不希望我父親扛這個東西,他只是這一代的一個思想家,他重新讓我們看到了中華文化之美,剩下的是我們如何創造一個新的思想觀念也好,行為舉止也好,社會制度也好,這才是復興文化的意義。

蕭三匝:如果請你為當代中國人推薦一些中西經典,你會怎麽推薦?

南一鵬:應該讀南懷瑾老師的書。我覺得當代中國人不但要讀原典,還要讀懂我父親的書。太多人讀書讀不懂,就像學佛,滿口佛學,一點不懂佛法,那就沒有辦法讀懂。什麽叫懂?懂就是悟。懂了以後行為上就改變了。很多人不知道誰悟道了,那是因為他自己沒有悟,當然就看不出來別人悟沒悟。現在的人都說要找名師,你自己不明,能看出哪個是名師?

現在中國人讀中華文化,我覺得最好的入手方法是讀我父親的《論語別裁》、《老子他說》、《孟子旁通》、《莊子諵譁》。讀了這些以後,你會發現中華文化是多麽可愛。看懂這些以後,你自然對佛學就有個底了,因為我父親是用佛法解釋這一切的。

另外,你學的所有的東西必須經過自己過濾,「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不要把南老師說的當成金科玉律。南老師沒有把朱熹當成金科玉律,也沒有把孔老夫子當成金科玉律,所以大家也不要把南老師當作金科玉律,而是把他當成你思想上的一個助緣,通過他來認識你自己,認識中國文化。

蕭三匝:中國以前的知識分子,基本上都要匯通儒釋道三家,但在匯通的過程中,每個人的選擇又不一樣。比如熊十力,先學佛,後來又辟佛,歸宗儒家。你父親雖然匯通三家,但同時他又更傾向於佛家,這是為什麽?

南一鵬:對佛學有興趣的人,真的了解佛法以後,會發覺學佛是一個啟發智慧的過程。一個悟道者會有多種般若智慧並作,悟道者一定智慧無礙。在我看來,我父親悟道以後再看中華文化,可謂一眼望盡,清清楚楚。說實話,我看我父親寫的關於中華文化的每一本書,處處都是用佛法來解釋,你可以回去再讀,看我講的對不對。

我現在為什麽出來講國學?我哪比你們讀的書多。但我也有一個感覺,走過了幾十年人生,回頭來看中國文化,原來如此,如此而已。我父親讀國學的時間也不長,也就是十五六歲進武校學武之前讀過,此後全靠自己研讀。因為他十幾歲的時候已經接近五四運動了,他對各方面新科學一定好奇,一定讀過很多這方面的書。他有舊的中國文學、國學的基礎,但他的才華是天生的。既然談到佛法,我是相信輪回的,人在輪回期間,必然有些稟賦是前世帶來的,所以他悟道很早。他十幾二十歲的時候,也沒有那麽深的生活歷練,也沒有那麽深的文學教育,我們家也不是有錢人,但他就寫出了很不錯的詩詞,這就是因為他的才華是天生的。袁枚講,「書到今生讀已遲」,說的就是開悟比較早的那種人。我父親在四川開悟以後,再回頭看中華文化,就太簡單了。

蕭三匝:你父親一生學佛修行,我唐突地問一句,他為什麽沒出家?

南一鵬:父親從峨嵋山下山的時候,就有和尚問他,你閉關三年,大藏經全都讀完了,怎麽不出家?結果我父親就寫了一首詩:不二門中有發僧,聰明絕頂是無能。此身不上如來坐,收拾河山還要人。他發願要濟世救人,走的是居士路線,帶發修行。

蕭三匝:學佛講信、解、行、證四次第,不知道老先生自己證到什麽果位沒有?或者說他有無宗教方面的神秘體驗?

南一鵬:這沒有什麽好講的。對學佛的人來講,問這一句話是要拉出去打五百板子的。佛教講無得,你想得什麽?悟道的人最主要是把所知轉化成行為。當然,大部分人的確對神通之類的感興趣,所以佛家的東西在中國有三種傳承:佛學、佛教、佛法,但最重要的是佛法,而不是神通。

蕭三匝:我聽說老先生當年在香港,撮合過兩岸談判,好像談判全程還請人錄了像,他在政治上有什麽抱負嗎?

南一鵬:他是有濟世的雄心,可是早沒有政治抱負了。他年輕的時候有政治抱負,這從他早年的詩裏可以看出來。可是他悟道以後,就不再有這方面的心了。

撮合兩岸談判的事是一個很大的意外,也是源於我父親跟李登輝的一個緣分。父親當初在臺灣辦東西精華協會的時候,身邊有一位學生叫李淑君,是位臺大的女學生,她幫了我父親很多忙。我父親成立協會,她到臺大找了一個教授捐了五百塊,教授也沒跟我父親見過面,這個教授就是李登輝。所以這也是一個很奇怪的緣分,他們從來沒見過,而且那時候的李登輝默默無聞。

後來李登輝要穩定臺灣政局,大概也希望調和兩岸關系,希望大陸不要再對臺灣發表比較強烈的言論,造成臺灣社會不安。我父親剛好在香港,他們就找到他做中間人。父親跟賈亦斌先生他們都有通信,後來就做了一些牽線搭橋的事情,有人就把我父親叫兩岸密使。細節我真不知道,因為我當時不在香港,我也聽說有錄音、錄像,很可惜這些東西現在不知道在誰手上。

蕭三匝:不知道老先生晚年對社會現狀怎麽評價?

南一鵬:他不批評體制。其實很多事情我自己有一個體驗,事非經過不知難。當你去做一件事的時候才發覺,原來你批評的這個體制已經很不容易了,你要想出一個更好的方法更難。沒有一個體制絕對的好,一切的好壞都體現在執行的人身上,所以我們對這個體制很難去批判。儒家談的其實全部是修心,人要把自己的心修好,才能行仁政,再好的體制,不得其人,也一無所用。

蕭三匝:體制與用人,二者都不能偏廢。

南一鵬:對。可是體制基本上沒有什麽特別的好壞。當然,如果體制是為少數人服務的,確實不好。

蕭三匝:老先生在政商兩界都有很多弟子,他對誰的學問和人品最滿意?

南一鵬:他只說過一句話,「我沒有學生」,所以我不知道他對誰滿意不滿意。我從小有一個習慣,父親的朋友到家裏來,我都喜歡去看看。我到香港或大陸來看他,也想看看他周邊有哪些人,有沒有什麽他認為不錯的人。在這個過程中,我只記得父親講過他沒有學生,可是他周邊確實也有一些學識不錯的人。政界到我父親那邊學習的我知道的不多,過來的都是朋友,來交流的,不是跟他學習的。商界有幾個原先是想跟他學,但有錢人要修行是極難之事。人有錢容易迷幻,所有自稱有特異功能的、怪力亂神的人都聚集在有錢人身邊。有錢人容易著相,很難修的。

在他其他學生中間,我看到很多蠻優秀的學弟子,但可惜我到那邊去,他們也認為我不學佛,所有人都說南家的孩子不學佛,所以也就沒法深入交流。父親身邊有幾個出家人,我對出家人很有興趣,很想跟他們談一談,可是我跟這些學弟子緣分不夠深,沒辦法深入了解到底哪一位學養和修行比較好。

蕭三匝:談到商人,你說過,中國當代商人在人文方面的貢獻還太少,這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南一鵬:中國現在的商人都是有能之人。每一個都是幹才,可是他們做的所有事情遠見都不夠。中國商人還不像美國同行一樣,把錢捐在文化藝術上,很多人只是給大學捐建大樓,有的捐建還有商業方面的考慮。

蕭三匝:你怎麽理解中國傳統的商道?

南一鵬:有一次我來大陸看父親,他叫我看韓國人的那部電視劇《商道》,我看過好幾遍,看得出父親贊賞那部戲所推崇的商道。你要是一開始就想怎麽賺別人的錢,你一定賺不到錢。商道就是人道。真正的商人需要考慮的是,我能為你創造什麽價值。我發現了你的需求,我為你的這份需求做出了貢獻,當我的貢獻變得無可取代的時候,錢就自然進來了,如此而已。所以商道就是我為人人,最後才會人人為我,錢才會進我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