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潔:祖庭煙雨之洞山

洞山在宜豐縣境內,是省級風景名勝區。這裏青山鬱秀,澗溪清澈,古木參天,修篁掩映,更兼奇花異草,飛瀑流泉,遊之令人忘俗。在禪宗史上,這裏是曹洞宗開宗祖師良價禪師的駐錫之地,是聞名中外的曹洞宗祖庭。像現在的禪宗名寺少林寺、天童寺等,都是曹洞宗的法嗣所創建的。曹洞宗不僅在中國影響深遠,而且流傳到日本、朝鮮、南亞等國,今天日本的大多數佛教寺院,都屬於曹洞宗,曹洞宗信徒達上千萬人。

2009年的時候,我曾經來過洞山。那時我們一行六七人,旅途疲憊,滿身風塵,不料一走進葛溪邊的山路,古木夾道,清溪踴跳,頓覺溽熱全消,身心清涼。翻過山,是一片開闊的盆地,稻壟青青。祖庭規模不大,古舊、樸素,陽光照在祖庭和稻田上,一切是那麼地靜謐祥和。看著眼前的場景,你完全能夠想像出祖師的生活,他是怎樣地說法、怎樣地勞動,雖然時光流逝了一千多年,但是洞山給人的感覺,它的氣場,使你覺得祖師還在,他的樸素綿密的禪風,已經融化在這個氣場中,無時無刻不在加持著後學……所以在這一次的走訪中,我私心裏最想念、最想看到的,就是洞山了。

17日下午,我們來到洞山腳下。一下車,便發現洞山正在修建,規劃中的山門已挪到了這裏。兩棟鋼筋水泥的樓拔地而起,身上掛滿了腳手架,工人和機器在忙忙碌碌地運轉著。聽說從前年開始,有國學大師南懷瑾的弟子來到這裏,主持修復工作。我們把車停在山下,徒步上山。林壑依舊幽深,卻沒有上次那樣幽靜的感覺了。連日陰雨,石板路濕滑,山體濕氣很重,我與Y先生專心爬山,無心欣賞風景。翻過山,稻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建築工地,老廟西邊兩棟在建新樓格外顯眼。最西邊的那棟樓,雖未完工,但氣勢之雄偉,感覺把它後面的靠山都壓倒了。一只橙黃色的大吊車在工作,它長長的鐵臂在山頂的天空中留下了清晰的剪影。

住持古道法師接待了我們。他衣著簡樸,一笑一口整齊的白牙。據他說,自己從2004年開始跟隨南老學法,一直到2010年。南老知識廣博,什麼都能講,文、史、哲、禪、唯識,親炙南老,令他獲益不少。有一段時間,他就住在南老樓下,有時南老興起,淩晨會把他喊上來,與他探討自己想到的某個問題(南老的作息時間與一般人不同)。在修行方面,古道法師與我們談到的多是傳統的東西,比如學修並重,戒定慧,四禪八定,等等。他認為四禪八定是一個很細微的心理操作過程,需要良好的環境和明師指導。那棟在建的最大的大樓,就是未來的禪定中心,裏面將會有圖書館、禪修室、瑜伽室、講經室、餐廳、咖啡廳等等。他設想有一個學經小組,比如說學《楞嚴經》,大家抽籤,誰抽到了誰講。

中途古道法師有事,被喊了出去,延法法師與我們聊了一會兒。延法法師是陝西人,皮膚特別光潔,可能是愛好坐禪的結果。他說中國現在最好的禪堂在臥龍寺和雲居山,那裏老參多,規矩嚴格。他曾經在臥龍寺的禪堂裏住過兩年半,「功夫上不上路先撇開不說,待到我從禪堂出來,一走路啊,只覺得身輕如燕、健步如飛,坐禪的好處真是太大了……」

古道法師回來,與我們聊了一會兒洞山塔和黃蘗塔發現的經過。本來祖塔久已湮沒在歷史中了,八十年代初,當地文管所一位叫胡紹林(音)的老先生,憑著一個「塔前村」的地名,鍥而不捨地調研,終於找到了兩座祖塔,並且證明了它們的的確確就是洞山和黃蘗兩位大祖師的塔。從那以後,日韓等國的禪宗學人開始陸陸續續到這兩大祖庭朝拜。

在佛教史上,洞山祖師的入滅非常富有戲劇性,堪為禪師生死自在的代表。唐鹹通十年(西元869),洞山祖師六十三歲。他生病了,一日有僧問他:「和尚身體欠安,還有不病的嗎?」祖師說:「有。」「不病的那個還看和尚嗎?」「老僧看他有份!」「和尚怎麼看?」「老僧看時,不見有病。」祖師又問僧:「待我拋下這個色殼子,你向什麼處與我相見?」僧不能答。於是洞山祖師示頌曰:「學者恒沙無一悟,過在尋他舌頭路;欲得忘形泯蹤跡,努力殷勤空裏步。」說完,祖師便命弟子為他洗澡剃頭,然後登座告別,奄然而化。良久,大眾見祖師已去,放聲大哭,一連哭了好幾個時辰也停不下來。祖師忽然睜開眼睛,呵斥道:「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勞生惜死,哀悲何益?」於是便讓執事操辦「愚癡齋」,以示懲戒。大眾因戀慕祖師,故意拖延時間,一直操持了七天,方準備完畢。祖師與大眾一起用齋,齋畢,開示說:「僧家無事,大率臨行之際,勿須喧動。」言畢,回方丈室,安然坐化。消息傳到朝廷,懿宗敕令建塔,賜諡號「悟本」,塔名「慧覺」。

現在洞山塔就在老寺的左後方,千百年來,人們親切地稱它為「價祖塔」。塔外是新建的六角塔亭,大塊的花崗岩石材,敦厚堅固。裏面是已呈褐黑色的老塔,塔身正面尚存「已醜敕建」、「師慧覺寶塔」的字樣。我右繞七匝,禮拜以後,複趴在塔亭窗口往裏望—窗口太小了,塔亭又這樣堅固,不知道洞山祖師在裏面,會不會覺得悶。

傍晚,古道法師帶我們參觀了禪修中心。他介紹說,旁邊那棟稍小一點的樓,叫做上客堂,是向居士們開放的。山門口那兩棟樓,想搞成青年旅舍的性質,不信佛的人也可以在那裏住,住上十天半個月的都不成問題。而在建的這棟大樓,實際上是一個多功能中心,也可以住,也可以做一些禪修或瑜伽的培訓班。之所以這樣做,他說,是考慮到寺廟自養的問題,他想用這四棟樓的收入來維持寺廟的運轉。這棟最大的樓是南老的學生—也就是他的師兄弟們—出資的,原計畫投資五千萬,現在已花了七千萬了,估計完全蓋完得一個億。為了節省資金,天井的綠化工作他決定自己來做,他已想好了在某處種竹林、某處爬山虎、某處吊蘭,等等。在靠近後山的地方,他預留了兩三百平米,設計成南老的私人空間。不過南老年紀大了,不一定會來,所以說,這只是法師的一片孝心和美好願望了。

晚上,古道法師拿出紳士精神,讓我住條件比較好的板房,而Y先生則只好住老廟破舊的房間了。而且,法師很慷慨地把自己的睡袋借給了我。寺裏因為修建,有一排簡易房,是給工人住的。在北京的時候,我常常看見工地上有這樣的房子,有時會納悶住在裏面是什麼感覺,今天終於有機會嘗試了。

寺裏的居士小何帶我去板房,給我找來了熱水瓶、手電筒等備用的東西。小何是蘭州人,以前是開陶吧的,幾年後厭倦了那種熬夜的生活,便結束了陶吧的生意,經人介紹,到南懷瑾老先生的太湖大學堂去工作。幾個月後,古道法師到洞山來主持修建,就把他給帶過來了,現在在道場當出納。小何身上,有一種西北人特有的淳樸和厚道,讓人一見就覺得特別安全和值得信賴。或許在祖師道場裏,一直都有菩薩護持的,只是這菩薩不一定以出家人的面目出現。

臨睡前去了趟廁所。廁所有一間房子那麼大,非常寬敞,同時也兼盥洗室、洗澡間和洗衣間。地面上鋪著瓷磚,整個房間包括蹲式馬桶,都被勤勞的工友擦洗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在洞山清涼的夜風裏,在這樣的環境下上廁所,堪稱一種享受。

回到房間,右邊一戶人家的電視開著,板壁不隔音,便聽得電視裏的人認真地喜怒哀樂著,中間夾雜著一家子做飯、吃飯的聲音。因了這些聲音,我覺得這一趟簡易房非常地有生機,充滿了人間煙火的熱鬧。或許,在這裏生活的人們,他們的幸福感不比住在城市堅固樓房裏的人差吧。

九點半多,他們關機了。洞山夜的寂靜和清涼凸顯出來。忽然從左鄰傳來一陣古琴音樂,清雅哀婉,與此時此境非常相配。我很驚異,不料這道場還真是藏龍臥虎,是哪里來的雅人、住在這簡易房裏?第二天早餐,我向眾人詢問,一位老工人靦腆地笑著,承認是他住在我隔壁,古琴音樂就是他放的。他說,古琴音樂是古道法師給的,是從二胡改編過來的《二泉映月》。原來如此。

第二天上午,我們參觀了夜合山塔林、紅米堝塔林、牛形山塔林等。在牛形山塔林前的稻田裏,我們遇到一位獵人,他告訴我們,附近的墓塔有一百多座。他在地裏下了夾子,大清早來檢查有沒有獵物上鉤。南方的山清秀圓小,我想像不出來能有什麼大的野獸,而且看起來,他好像什麼也沒逮到。

參觀夜合山塔林的時候,我們著意又看了一眼逢渠橋。逢渠橋是江西現存的三座北宋古橋之一,是宜豐縣同安鄉女信徒雷裕禧為了紀念洞山祖師的開悟因緣而捐建的。洞山祖師學道期間,遍參南泉、溈山、雲岩等禪師,在雲岩處有省,不過他的疑惑還沒有盡除。後來他辭別雲岩行腳,一日行到洞山,在葛溪邊洗臉,看見溪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大悟,遂作偈曰:「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逢渠橋便因此而得名。千百年來,到此照影的人不知凡幾,而開悟的人,卻只有祖師一個……

開車離開洞山的時候,我的心裏響起魯迅先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裏的那個法語詞:「Adieu,我的洞山!Adieu,我的祖庭!」陽光下的祖庭和稻田,應是不會再有,舊日的風景,如驚鴻一瞥,永遠不會再回來…

轉自:河北省趙縣柏林禪寺《禪》。

作者:明潔